六朝雲龍吟 第一章

  「天子問,有什麼生意能在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錢?」

  左悺尖細的聲音還在殿中迴盪,幾名中常侍一個個目瞪口呆,一時間殿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錢了?」

  「你們怎麼知道?」左悺道:「不過不是借錢。蔡常侍私下求見天子,說他夜觀天象,山陽一帶當出金砂,其值以億計,求天子從內庫撥一千萬錢,由他去山陽采金,如果三個月內不見效,願付首級。」

  眾人都圍上前去,「他要去當陽采金砂?」

  「其值數億?還拿性命擔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麼山陽有金砂?山陽挖了多少年鐵了,連根金毛都沒見著。多半是他找到什麼來錢的路子,想背著太后大賺一筆。所以天子讓咱們打聽打聽,姓蔡的究竟有什麼來錢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嗎?說來聽聽。」

  眾人齊刷刷扭過臉,殷切地看著程宗揚,好像他一張嘴就能蹦出來金子來。

  程宗揚心裡直犯嘀咕,這老蔡越玩越大了,連天子都敢坑。難怪老頭說漢國的太監都是瘋子。

  程宗揚躬身施禮,然後道:「此事下官要問問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滿地板起面孔,「讓你來就是因為你懂生意,若是要問蔡常侍,我們難道問不得?哪裡還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息,別說我們漢國,就是天下也沒有這等生意。若是賺錢如此容易,世間還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說蔡常侍所謂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說。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息,正經生意雖然沒有,但有一種生意也許是能做到的。」

  「什麼生意?」

  「投機。」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著程宗揚。

  程宗揚從容道:「當年七國之亂,都中公侯無不奉命從軍,因事起倉促,只得向放貸之家借款。放貸之家以七國勢大,成敗未決,無人肯借。唯有無鹽氏拿出巨資,向列侯放貸,利息以十倍計。此戰若七國兵臨洛都城下,則無鹽氏血本無歸。若戰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獲無幾。結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國,無鹽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這是賭博。」

  程宗揚道:「唐常侍說的是,所謂投機,正是賭博。只是賭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機,此局當是極大,因此下官要見過蔡常侍才好判斷。」

  五人沉默良久,最後徐璜道:「我來安排,讓你和蔡常侍見一面。但能不能問出什麼,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見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細!」

  程宗揚信心十足的模樣讓眾人都暗暗點頭。唐衡、具瑗等人紛紛想方設法,怎麼把閒雜人等都移開,讓程宗揚和蔡常侍好好見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麼投機生意。

  五位宮中最有權力的中常侍一起辦事,可謂是雷厲風行,不到半個時辰,平常用於接待諸侯、宗室的顯親殿就被清理一空。接著徐璜親自出面,把蔡敬仲請到殿內。

  程宗揚已經等候多時,一見面徐璜就笑道:「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幾日見過面的。聽說蔡常侍精於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請教……」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為了讓程宗揚和蔡敬仲見面。徐璜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打算昧著良心把蔡敬仲的馬屁拍舒服了,讓他跟程宗揚談幾句。結果話還沒說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談吧。」

  徐璜一肚子的話都嚥了回去。這蔡敬仲今天怎麼改性子了?這麼好說話?但他肯賞臉跟程宗揚交談,徐璜求之不得,陪著笑臉道:「那你們好好談,我還有點事。那個……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請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誤他們兩個談話,一路小跑的離開,還順手把殿門關上了,好讓他們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仔細交談。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從懷裡掏出幾張紙,「這是式樣圖。」

  蔡敬仲把圖紙遞到程宗揚手中,拍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試驗室的事可得抓緊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揚趕緊接過圖紙,塞進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見,「這是拉鏈?我來看看……」程宗揚攔住他,「咱們先說正事——你這就開始借錢了?」

  「是埃咱們說好的。」

  「那你也不能這麼早埃」

  「不早點怎麼行?」蔡敬仲道:「誰也不是幾十萬錢放身上對吧?這年頭大伙都不容易,有些手頭緊的還要賣房子賣地,你總不能想著今天開口,明天別人就把錢給你送來吧?總得給他們騰出來湊錢的時間對不對?」

  這年頭大伙都不容易——這話說得虧心不虧心?

  「大哥,」程宗揚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這撈的也太狠了,別說魚苗,連魚鱗都不留。我說,你怎麼還向天子借錢呢?」

  「天子的錢也是錢埃你說的那個試驗室,我這兩天又考慮了一下。一年一萬金銖有點緊。一萬金銖是兩千萬錢,我打算借一億,算下來有五萬金銖,頭幾年勉強能對付下來……」「打住!一億?你打算在漢國宮廷裡撈一億?」程宗揚壓低聲音叫道:「你想過沒有,你從天子手裡,從徐常侍、唐常侍、單常侍、具常侍、左常侍……這幫中常侍手裡借一億錢,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跑到天邊都沒用!下輩子碰見都得咬你幾口。江州剛打過一仗,我可不想因為這一億錢,跟漢國北軍的中壘、屯騎、射聲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說不定連羽林、期門都給你派來。我們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擔心善後?」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說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麼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請詔,去山陽采金嗎?等借夠錢我就走。山陽的鐵官徒已經向朝廷幾次請命,說礦上每年定額太高,而且鐵官搶奪財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陽,就把開採量加兩倍,你覺得那些鐵官徒會怎樣?」

  「現在就過不下去了,你再加兩倍,那還不得反了?」

  蔡敬仲撫掌道:「這就對了!鐵官徒一反,頭一個就得殺我,對不對?」

  「那必須的!」

  「好。到時候我就爬到房頂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負皇恩,無顏面見天子,然後——閉門自焚。」

  程宗揚恍然大悟,「金蟬脫殼!」

  「沒錯。我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還錢吧?天子都沒轍。宮刑?我已經割了。斬首?我都化成灰了。誅三族?我一個太監,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氣不過,想找我鞭屍,他也得先找到屍體才好拿鞭子對吧?」

  可不是,連鞭屍都鞭不了。程宗揚仔細想了一遍,這事除了缺了大德,別的辦得還真是乾淨。捲了一億跑路,連骨頭渣子都不留。

  「為什麼要去山陽呢?」

  「咱們不是缺個鐵礦嗎?」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陽的鐵官徒已經忍了這麼多年,說不定還能再忍下去,這可不行,必須得讓他們站出來,為自己的利益抗爭。我是這麼考慮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著從星月湖大營借點人,幫他們起事,最好能成為首領。等朝廷火燒眉毛,我們再用江州的名義出面,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陽的鐵礦包下來。」

  「朝廷怎麼可能答應?」

  蔡敬仲驚訝地說道:「為什麼不答應?」

  「山陽還亂著呢!」

  「就是亂著才好答應——漢國當年和星月湖大營有仇啊!」

  程宗揚一拍大腿,「我把這茬兒給忘了!」

  「這麼大個坑,江州願意往裡面跳,朝廷高興都來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動兵,打的就是金山銀海。正著急呢,有個傻子站出來拚命往坑裡跳,要把這個坑給填平了,朝廷做夢都能笑醒。本來要花幾億錢打仗,現在不用花了,對朝廷來說,省的錢就當是賺了。運氣好的話,咱們不但一文錢不用花,白白得個鐵礦。說不定朝廷還會倒貼幾個……」蔡敬仲表情淡定,這種不知會引起多少血雨腥風的謀劃,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像在講述實驗的步驟一樣,絕對的客觀冷靜,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彷彿只是一串冰冷的實驗數據。

  程宗揚本來被他說得暈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他沉默半晌,然後拍拍蔡敬仲的肩,「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鏈嗎?這個給你。」

  程宗揚解下腰包,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然後遞給他,「你看,這是拉鏈,裡面還有好幾層。這個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結實……有空琢磨琢磨這個,錢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說道:「行。」

  臨走時,程宗揚道:「你是不是特別恨單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說道:「為什麼?」

  「你向別人借錢都是幾十萬,怎麼到他那裡變成二百萬了?」

  「我聽說他剛賣了房子——要不我再借點?」

  「千萬別!」

  剛才幾位中常侍談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錢,單超頗有些自負,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萬,著實看得起他。程宗揚這會兒才明白,單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壓根就沒看他的人,完全是奔著他那錢去的。

  程宗揚從顯宗殿出來,五名中常侍都擁上前去,「怎麼樣?怎麼樣?」

  程宗揚沉著臉道:「一文錢都別借給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著又緊張起來,「我們已經借過錢的怎麼辦?」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說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單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裡沖,眾人連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單超脹紅了臉,粗聲大氣地說道:「你們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萬錢!」

  「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徐璜勸道:「小心打草驚蛇!萬一他知道咱們識破了他的伎倆,不肯還錢怎麼辦?慢慢來,這錢咱們遲早要討回來。」

  眾人好說歹說,總算勸住單超,先穩住姓蔡的,然後把錢再慢慢拿回來。

  蔡敬仲的計劃不可謂不周密,但程宗揚還是決定要拆他的台。縱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沒什麼關係,可程宗揚希望他能把聰明才智都用到正經地方。他的才華用在這上面,不僅僅是浪費,也是犯罪。

  …………………………………………………………………………………從顯宗殿出來,徐璜慶幸地說道:「若不是你,咱家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剛才打算再借三十萬混個高息的衝動,徐璜就不由暗呼僥倖。幸虧自己慧眼識英,找了個良材,要不然那二十萬錢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揚道:「公公這樣說就見外了,我看蔡常侍說話吞吞吐吐,言語不盡不實,就起了疑心。我們做生意最怕這種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賺錢,都沾不得了。」

  「他哪裡來的膽子,敢騙到天子頭上?」

  程宗揚低聲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們的錢給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罵道:「這該死的賊子!」

  姓蔡的要真這麼做,大伙的錢全到了天子手裡,那還要個屁啊!到最後他討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給埋坑裡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揚道:「我聽說皇后娘娘鳳體不豫?」

  徐璜道:「誰說的?根本沒影的事。」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我聽外邊人一說,就當真了,還準備了點禮物,想獻給皇后娘娘。」

  徐璜來了興趣,「什麼禮物?」

  程宗揚壓低聲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靈不靈?」

  「是太乙真宗秘傳的仙符,外面見不到的神物。據說是靈驗無比。」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取出一隻玉盒。打開來,裡面放著一張兩寸來寬五寸來長的符紙。那符紙似革非革,通體火紅,上面用金汁繪製著細密的符文。隨著目光的移動,那些符文彷彿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對法術一竅不通,也能感覺到符中蘊藏著驚人的靈力。更與眾不同的,符紙頂端嵌著一條銀鏈,鏈上還有幾個豌豆大小的鈴鐺。

  這樣的靈符聞所未聞,單看繪製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絕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長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覺盯著符文的眼睛一陣陣發燙,趕緊移開目光,問道:「此符是從何處求來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專門托了關係,花重金求來此符。徐公公,你看這東西真不真?」

  「絕對真!要有一處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這對眸子!」

  程宗揚舒了口氣,「這就好。我不識貨,就怕花了錢還被人騙了。」

  「你花了多少錢?」

  「一千金銖。」

  這就是二百萬錢啊,夠單超再賣回房子了。

  徐璜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讚賞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這兒等著,咱家這就往長秋宮報喜去!」

  不到一刻鐘,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來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見你!」

  程宗揚絲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見到符上的銀鏈還無動於衷,除非徐璜沒有把符送到她手裡。他一本正經地扶了扶進賢冠,昂首闊步往長秋宮走去。

  趙飛燕,我來了!

  …………………………………………………………………………………

  長秋宮比北宮的永安宮規模小了許多,但在南宮僅次於天子寢宮,規模遠在其他妃嬪居住的宮殿之上。身著曲裾的宮女微微低著頭,垂手貼在身前,邁著細碎的步伐。腳下的地板浸過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宮女穿著白布襪的雙足走在上面,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殿內垂著一幅水晶簾,微風乍起,透明的水晶簾輕輕晃動著,發出悅耳的聲響。

  徐璜在水晶簾外跪下,尖聲道:「奴才徐璜,叩見娘娘。」

  隔了一會兒,簾內才有一個纖軟的聲音歉然道:「又勞煩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

  「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稱辛苦。」

  簾內的女子遲疑了一會兒,輕聲道:「那張符,我很喜歡……我想和他說幾句話,可以嗎?」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問求子的事,當然不好有外人在場,徐璜爬起身,朝周圍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帶著眾人悄悄退下。

  程宗揚心裡嘀咕,趙飛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兩個專寵後宮,把天子迷得神魂顛倒,留下無數風流傳說,還有燕啄皇孫的惡名,怎麼說起話來怯生生的,活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

  簾內沉默良久,那個聲音道:「你……可以進來嗎?」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這妖女什麼意思?讓我進去?難道有什麼詭計?等我一進去,她就大叫「非禮」?沒道理埃想給我來個美人計?我最不怕的就是這個!求都求不來呢。

  第一次見面,雖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職慘了點,但絕不能讓人給看扁了。程宗揚挺了挺胸,擺出氣宇軒昂的氣勢,抬手掀開水晶簾,昂首進入簾內,然後像觸電一樣立刻俯下身,以頭搶地,口中道:「微臣叩見陛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簾內立著一個英武的年輕人,赫然是那位年輕的六朝共主,大漢天子。

  劉驁穿著勁裝,頭戴皮質的弁冠,一手扶著天子劍,他掃了腳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後對旁邊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輕聲道:「臣妾……不好出宮。」

  「怕什麼?宮裡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個信得過的。這宮裡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儘管指使他們。誰要不聽話,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斃也沒關係。」

  「……是。」

  「讓你妹妹入宮,你怕有人攔她,你自己去總是沒人敢攔吧?」劉驁用呵哄的口氣道:「我今天和張放約好了,要去射獵,他新得了一條狗,據說長著兩隻翅膀,飛起來比鷹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輕聲道:「多謝陛下。」

  劉驁吩咐旁邊一名年輕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劉驁大怒,「朕的話你也敢不聽!」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劉驁沒好氣地說道:「下次帶你去。你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發去守陵,讓你一輩子連隻貓都見不著。」

  那宦者嘟著嘴不再作聲。

  劉驁道:「富平侯還在等著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歡,在外面多待一會兒也無妨。別人問起來,就說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興也不會罵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雙手指尖相對貼著地面,戴著珠翠的螓首輕輕叩下。

  劉驁不悅地說道:「你怎麼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歡別人跪來跪去的。趕緊起來。我走了。」

  劉驁說完就風風火火的離開。他沒有從大門出去,而是繞到裡面一扇屏風之後,然後就沒了聲響。

  殿內安靜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剛才跪是對的。天子不喜歡別人跪他,但要是有誰不跪,他更不高興。」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說話,自稱臣妾是對的。但我們和這些下人說話就不能自稱妾身了,自稱我就可以,若覺得不夠雅馴,稱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滿意地說道:「這就對了。哎,這裡還有個人在跪著呢。」

  程宗揚直想罵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從頭到尾就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們兩個又聊上了,自己這麼個大活人,跪著也有五尺來高,他們就不覺得礙眼?

  那女子連忙道:「對不起——程大夫,請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對臣下說『對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應該的。」

  媽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種你來跪一個,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公公說的是,微臣多跪一會兒也是應該的。」程宗揚說著順勢起身。開玩笑,萬一這娘娘聽不出來什麼是客氣話,真讓自己多跪一會兒就傻了。

  雖然很好奇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趙飛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揚還是沒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臉上。藉著起身,他目光順勢上移,先看到一條曳地的長裙,鮮紅的絲綢上繡著金黃的鳳紋,往上是一條衣帶,用金絲鑲嵌著攢成花形的珍珠,雕刻著鳳鳥的白玉,還有一顆龍眼大的紅寶石。

  她雙手放在身前,長長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緻而繁麗的刺繡。臂上纏繞著輕雲般的臂帶,肘後懸著一隻香囊,囊上繡著象徵多子的石榴。寬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繡著連綿的合歡紋飾。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頸,然後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揚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紅唇柔軟而瑩潤,襯著如雪的肌膚,紅艷得令人驚心動魄,猶如一朵嬌美的菡萏。

  程宗揚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為六百石的官員,看到這裡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過單看這一唇一頜,面前這女子就已經堪稱絕代尤物。

  紅唇輕分,流淌出一串悅耳的聲音,「程大夫,謝謝拿來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這是臣份內之事,」程宗揚打斷他,「怎敢讓娘娘相謝?」

  宦者接口道:「他說的對。」

  趙飛燕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確定那宦者不會再開口,才柔聲道:「我聽說,此符是從上清觀卓教御那裡求來的,是嗎?」

  「是。」

  「那這符上的銀鈴……」

  「什麼銀鈴?」宦者伸頭去瞧。

  程宗揚咳了一聲,「據臣所知,聽聞是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觀一位剛入觀的姑娘特意獻出此鈴。」

  那只紅唇微微抿緊,流露出一絲激動。

  「這銀鈴很一般嘛。」宦者道:「雜色銀子,值不了幾個錢。程大夫,你是不是沒掏夠錢啊?」

  死太監!你這是在打娘娘的臉你造嗎?程宗揚微笑道:「敢問公公貴姓?」

  宦者臉一板,「這是你該問的嗎?你一個外臣,打聽我的名字做什麼?想巴結我?外臣結交內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報復我?我一點都不怕你知道嗎?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嗎?六百石在宮裡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嗎?」

  趙飛燕開口道:「中行說。」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說幾句話,可以嗎?」

  「行埃」中行說閉上嘴,側了側身,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過了一會兒,兩人都沒開口,只用眼睛使勁看著他,中行說終於明白過來,「讓我迴避是嗎?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聲音大一點就可以。」

  中行說走到程宗揚面前,用腳在他身前劃了一條線,嚴厲地說道:「我警告你!不得越過這條線!明白嗎?」

  程宗揚看著那條線,終於明白當年漢宮眾人為什麼拼著亡國的風險,也要把這孫子打發到匈奴去,這貨實在太咶噪了!當著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劃腳,換成幾位中常侍還不得被他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