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一章

  雖然避開了正午的酷暑,但陽光依然炎熱。程宗揚拔刀砍斷一叢荊條,扯下來扔到一邊,然後直起腰。

  連綿的群山一眼望不到邊際,那種遼闊的氣勢使他胸口滿滿地彷彿有一股氣激盪著,直想長嘯出來。從南荒到蒼瀾,程宗揚也見過不少山,但眼前的大山與他以前見過的截然不同。巨大的山體氣勢雄渾粗獷,堅硬的山脊猶如刀鋒,裸露出大片的岩石。山谷像用斧劈開,深邃而遼闊。山上石多樹少,植被大多聚集在山谷中,樹木雖然遠不及南荒濃密,但高大挺拔,一棵棵直刺藍天,遠遠看去彷彿要將整座山谷填平。

  朱老頭攏著手老氣橫秋地說道:「小程子,沒見過吧?年輕人,閱歷少,哪像大爺走南闖北,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

  程宗揚道:「聽你的意思,你知道這是什麼山了?」

  「那還用說!」朱老頭指手劃腳地說道:「大爺一眼就瞧出來II這是北邊的大山!你瞧瞧這山……嘖嘖!那個大……不是唐國就是漢國,要不就是秦國!

  讓大爺說,咱們到雲水北邊來了,板上釘釘!絕對沒錯!「

  程宗揚黑著臉道:「總共六朝你就說了三個,敢不敢說得再寬點?」

  朱老頭陪著笑臉道:「小程子,你別急啊!下邊就有村子,過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這時傳來一陣狗吠,一條小狗像魚雷一樣從荊棘間鑽出來,尾巴豎得高高的,白絨絨的皮毛上掛滿蒼耳和棘刺,興奮地跳著試圖鑽到女主人懷裡。小紫叉起腰嬌叱道:「髒死了!不許你過來!」

  雪雪耷拉著尾巴打個滾,四腳朝天地躺在山路上,肚皮飛快地鼓動,一邊吐出紅紅的舌頭呼呼地喘氣,一邊轉過頭委屈地看著女主人。

  「小賤狗,好狗不擋路知不知道?」程宗揚拎起小賤狗的耳朵,把它扔到朱老頭背上。

  朱老頭卻沒理會,他伸長脖子使勁抽鼻子,直道:「趕上了!咱們算是趕上了!村裡正燉肉呢……哎喲!還是雞……」

  「老頭兒,你這鼻子比狗都靈,隔著一道山梁都能聞出來?」

  「走!走!趕快!」朱老頭急吼吼道:「再晚就剩湯了!」

  朱老頭兩腳生風,一路煙塵地往山下趕去。

  有朱老頭心急火燎的在前領路,三人在夕陽落山前終於趕到山腳。水聲轟鳴間,一條大河從山巖間奔出,河道內遍佈大大小小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在礁石上濺起雪白的浪花。河流被大山阻擋,在山腳轉個彎,下游水勢陡然變緩,在岸旁衝出一片亂石灘,那處村落就位於河邊。村邊築著堤壩,雖然不高卻有兩丈多寬,看起來極為牢固。

  程宗揚原以為這裡只是小山村,走近才發現裡面人聲鼎沸,騾馬成群。如果不是只有十幾間夯土為牆、茅草為頂的草房,簡直是一座熱鬧的小鎮。

  「緊趕慢趕終於到了,今晚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張老哥,你也來了!」

  「這位鄭兄,是富平侯家的……」

  「這位姓楊,四知堂楊家……」

  「幸會幸會……」

  村裡亂哄哄的,不斷有人寒暄問好。喧鬧聲中,一道尖銳的聲音分外高亢,「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蹲在地上,袖子捲得老高,一手按著扣在桌上的陶碗,口沫橫飛地叫道:「是龍是蛇,一把見分曉!」

  桌邊圍著一群剽勇的少年,其中一個豪氣干雲地說道:「我來!押大!」說著甩出一隻錢袋,幾十枚銀銖頓時滾出來。

  「好咧!」那少年揭開陶碗,臉色頓時變得十二分難看,破口大罵一聲,掐著手腕恨聲道:「這臭手!活活該剁了!」

  「義兄弟好手段!」周圍的少年一片歡呼,彷彿打了勝仗一樣。

  程宗揚瞧著那瘦子有點眼熟,不由多看了幾眼。那些人博戲是一枚骰子賭大小,一翻兩瞪眼,最簡單不過,不一會兒就連賭幾把。那瘦子小贏幾把,又輸了一把大的,又是一番捶胸頓足。那些少年興致愈發高亢,程宗揚卻是旁觀者清。那瘦子雖然有輸有贏,卻是贏多輸少。只不過他贏得十分小心,剛贏把大的,又輸把更大的,讓那些少年以為自己手氣正旺,興致更高。就這樣來來去去半晌贏了十幾枚銀銖,不顯山不露水地小賺一筆。

  瘦小子又輸了一把,正齜牙咧嘴,外面忽然闖進來一人扯著嗓子道:「高智商!你不吃飯了!再賭!小心你的腿11瘦子趕緊從板凳上跳下來,苦著臉道:」馮哥,我這會兒正輸著呢,你先歇歇喘口氣,我再來一把,撈點本……「

  「還撈本呢!給我走!」那人揪著小瘦子的耳朵把他扯出去。

  周圍的少年一片哄笑,笑聲中沒有多少惡意,倒覺得這小子雖然賭技不怎麼樣,但為人甚是光棍,與眾人氣味相投。

  程宗揚目瞪口呆,雖然他覺得那個被瑪源叫走的小瘦子有點眼熟,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瘦子會是那個胖得吹皮球一樣的高衙內!當初他見那小子被高俅寵得不成樣,索性一腳把人踢出臨安吃苦,卻沒想到會苦成這樣!整個人都瘦脫形了,活活變了一個人,要是讓護犢子的高俅看見,只怕生吃他的心都有!

  高智商和馮源拉拉扯扯地走到沒人的地方,馮源頓足道:「我的小爺!你就幹點正事吧!我剛轉個身,你就溜出來賭錢。」

  高智商從袖裡摸出錢銖,嘻皮笑臉地說道:「馮哥,這是孝敬您的。」

  馮源的頭搖得波浪鼓似的,「我不要。」

  「馮哥,這錢是我自己掙的,一不偷二不搶,乾淨呢。」

  「你啊,有錢自己買點吃的,看你瘦的……」馮源又囑咐道:「千萬別讓哈爺看見啊!」

  後面一聲低咳,一個高大蒼老的獸蠻老者從茅屋中出來,乾巴巴道:「飯錢。」

  高智商趕緊掏出銀銖,哈迷蚩接過來慢吞吞道:「不許吃肉。」

  高智商跟棍子一樣站得筆直,「哈大叔,你放心!我連湯都不喝!全素!敢吃一口肉I」他拉起衣裳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劃道:「你就把我腿打斷!從這兒!」

  忽然有人笑道:「你再比高點兒,都到腰上了。」

  馮源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叫道:「程頭兒!你……你怎麼在這裡!」

  高智商颼地轉過身,一臉驚喜交加,「師父!」

  程宗揚朝哈迷蚩笑道:「哈大叔,辛苦了,這小子沒給你找事吧?」

  哈迷蚩乾瘦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說道:「鬧兩天就安分了,一路上牽馬劈柴,還算聽話。」

  馮源忍笑道:「衙內頭兩天滿地打滾,嚷著要回家,哈爺給他灌了碗瀉藥,活活拉了幾天稀,這才老實了。」

  聽到自己的糗態,高智商倒是滿不在乎,涎著臉道:「那瀉藥甜絲絲的,喝了一碗還想再來一碗。師父你不知道,徒兒那幾天拉得全是油!白花花肥嘟嘟的,上秤起碼十幾斤,足夠山裡人炒兩個月的菜。」

  「我干……小子,你還能再噁心一點嗎?」

  說話間,一個獸蠻大漢從茅屋中鑽出來,龐大的身形險些把門框擠碎,臉上的青斑跳動著,露出猙擰恐怖的笑容,粗著喉嚨叫道:「官人!」

  程宗揚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吼了一聲「閉嘴!」趕緊道:「老獸,你在屋裡幹嘛?」

  青面獸老老實實道:「看雞。」又一指高衙內,「免得他偷吃。」

  朱老頭攥著破碗擠過來,兩眼冒火地說道:「原來是自己家的?我說這麼香呢!來來!大爺先嘗嘗鹹淡……」他倒是不見外,拿起勺子去盛湯。

  青面獸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大吼,卻是朱老頭那一勺下去得狠了點,直接把一整隻雞都撈出來。

  「哇呀呀!你給我放下!」

  「我瞧瞧熟了沒有……」

  「放手哇!」

  兩人在屋裡爭得山響,程宗揚轉頭道:「咱們多久沒吃肉了?」

  小紫笑道:「好像有幾天了。」

  馮源道:「程頭兒,你們這一路怎麼了?把朱大爺急成這樣?」

  「那老頭兒屬黃鼠狼的。」程宗揚掏出錢銖,「再去買兩隻雞。」

  馮源搖手道:「不成不成,這地方沒賣東西,有錢都花不出去,這還是路上剛逮的野雞。」

  「連賣雞的都沒有?這不是鎮子嗎?」

  「這是邳家家奴住的山棚,平常都沒人。」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怎麼在這裡?」

  「首陽山啊!程頭兒,不是你讓我們來看……」馮源壓低聲音,「那個生意嗎?」

  程宗揚想起來,「首陽山?漢國的?」

  馮源小心道:「程頭兒,是不是出什麼事?我聽人說你去南邊,怎麼到這裡來了?」

  程宗揚心裡亂紛紛的,一時沒有開口。居然是首陽山?劍玉姬曾說雲如瑤被送到首陽山下的舞都城,但那婆娘的話能信一成都太多了,所以他決定親自趕往建康,先面見雲家幾位當家的大爺叩頭認錯,再提求親的事。不過劍玉姬說的首陽山他不敢扔到一邊,藉著石超提到的銅礦生意,先把馮源、高智商扔過來打探門路,又把敖潤調來與他們會合,卻沒想到太泉古陣的傳送門會在此地。

  程宗揚定下心來,「我去了一趟太泉古陣I詳細的你別問,先說說你們的經歷。」

  「成!」馮源打開話匣子從離開臨安說起,滔滔不絕地說到進山。當初程宗揚吩咐過不讓高智商騎馬,好好磨練這小子一番,結果眾人的行路都是以高智商的腳程為標準,一開始的半個月可以說慘不忍睹,一天走不出十里路,程宗揚都從蒼瀾繞一圈回來,他們才剛到首陽山沒幾日。

  銅礦的事他們打聽過,據說官府正跟平亭侯邳家扯皮。邳家拿出地契,聲稱山上幾萬畝的坡地屬於邳家的產業。但官府也拿出律令,稱律法明文規定山林池澤都屬於天子所有,要索回山地的所有權。邳家又稱自己貴為侯爵,邳家的產業屬於平亭侯國,乃天子分封,便是郡太守也管不到侯國的事。官府則稱侯國只享有稅權,具體經營當由官府負責,侯國不得插手。為此雙方鬧得不可開交,至於銅礦,現在根本沒影。

  馮源和哈迷蚩一商量,直接把高智商推出來讓他拿主意。高智商哪裡有什麼主意?被逼得沒門了,不知道在哪兒鬼混幾日,打聽出邳家每年趁著夏季漲水,都會遣人往山中伐木,除了自用以外,剩下的會就地販賣。首陽山的鐵杉木是造船的上品良材,邳家佔了幾座山谷,每年伐木數以萬計,每到伐木季節都有不少商家乃至沿海的州郡前來購買。高智商把銅礦扔到一邊,出主意說大夥兒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販點木頭也不算白來,於是就進山。

  邳家在山裡建了茅屋供伐木的家奴落腳,現在家奴都入山伐木,空房便留給外來的客商借住。比起晉、宋兩國濃厚的商業氣息,漢國要質樸得多,茅屋既然空著便一文錢不收,給客商白住,但相應的各種設施一概沒有,全靠客商們自備。

  程宗揚特意交代過,眾人帶的錢物沒有高智商的份,每天的飯錢讓他自己掙出來。高智商倒是光棍,一開始硬挺幾天,撒潑耍賴不一而足,被哈迷蚩一碗瀉藥灌下立刻開悟,知道自己的小細胳膊擰不過獸蠻大爺的大腿,老老實實地每天牽馬劈柴掙夠飯錢。

  高俅為了這個乾兒子,連親兒子都沒要,聽說他去漢國,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做為妥協,程宗揚同意他派人暗中保護,誰知道哈爺不答應,老獸人脾氣上來,一頓亂棍把富安帶的人全趕走,而且還告訴高智商這倒霉娃,因為他走得太慢,連回去的路費都花光了,只剩下做生意的本金,一枚銅銖都不能動。從今往後不但要掙他自己的飯錢,一行人的口糧全得他出。

  高智商被逼上絕路,乾脆破罐子破摔,把衙內的臉往褲襠裡一塞,變著法子地弄錢。這小子真不笨,一路上雖然饑一頓飽一頓,好歹撐到現在。

  一隻雞被分成六份,每人再加一碗湯,雖然遠遠稱不上豐盛,卻是程宗揚這些日子吃得最放心的一頓。朱老頭得了雞屁股外加兩隻雞腳,在牆角啃得不亦樂乎。

  青面獸把自己那份一口塞進嘴裡,在舌頭上打個轉,像吐魚刺一樣把雞骨吐出來,一邊意猶未盡地咂著舌頭。最慘的要數高智商,連雞湯都沒嘗一口,只就著白水啃窩頭,還要聽那幫人使勁吧唧嘴。

  程宗揚起身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徒兒,跟師父去散散步。」

  高智商趕緊把窩頭塞到嘴裡,「成啊!我吃撐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程宗揚默不作聲,領著高智商沿著河堤走到村外才停下腳步。高智商拉起袖子在石頭上擦了擦,討好地道:「師父,你坐!」

  程宗揚藉著淡淡的月光打量他,「怎麼瘦成這樣?」

  「是吧?我倒覺得這模樣挺俊的。」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哈大叔說我身上全都是肥油,氣血不暢,讓我只吃青菜蘿蔔,把油都拉出來。」

  程宗揚道:「大叔大叔,叫得還挺親熱。」

  「我叫他大爺,不比我爹還高一輩?」高智商道:「叫聲大叔,給我爹找個兄弟也不吃虧。」

  「行啊,小子,知道為你爹著想了。」

  高智商嘿嘿笑了幾聲,「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總惹我爹生氣,出來一趟才知道我爹把我養這麼大不容易。」

  「長見識了。」

  「那當然。」高智商道:「師父,我得謝謝你。要不是出來這一趟,我還糊糊塗塗混日子。這幾個月我覺得自己長了好幾歲,有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我都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程宗揚失笑道:「不會吧?」

  「會!怎麼不會!」高智商道:「這麼說吧,以前銀銖在我眼裡都不是錢,隨便喝場花酒就得好幾百。我現在才知道,一枚銀銖能買一隻雞、兩斤肉、五斤米、一小捆柴I夠一家人一天用。在臨安隨便找個像樣的粉頭起碼上百銀銖,出來才知道有便宜的,路邊的娼窠十幾枚銅銖就能嫖一次。還有關撲,這邊叫博戲,我們兄弟們擲骰子,一夜輸贏幾萬銀銖眼都不眨。到了外面我才見識到,為了幾個銀銖,有些人能把狗腦子都打出來,說起來我的小心肝都亂顫。」

  高智商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我為了弄點錢用,眼都急紅了,聽人說小賭怡情,大賭發家,我尋思來發一個,結果頭一次出千就被人逮住,要不是馮哥,我的腿都被人打折了。」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腦袋,「小子,知道錯了吧?」

  「可不是嘛!」高智商咬牙切齒地說道:「吃一塹長一智,我出門找到賣骰子的,把身上的錢全拿出來,買了幾個動過手腳的,然後天天練,走路也練,睡覺也練,現在不敢說想擲幾點就擲幾點,七、八成把握是有的。」他翻手掏出幾枚骰子,叫了一聲,「豹子!」

  三枚骰子落在地上,轉了幾圈,最後是兩個六,一個三。

  雖然差了一點,高智商還是得意洋洋,「師父,還不錯吧?」

  程宗揚感覺自己對他的期望與實際情況有點不太一樣,「你除了吃喝嫖賭就沒別的事?」

  「有!有!怎麼沒有!」高智商連忙道:「我每天牽馬劈柴,按哈大叔的吩咐打熬筋骨I」他屈起手臂,「你瞧!瘦是瘦,淨肌肉!哎喲,師父,你不知道,」

  他壓低聲音道:「哈老頭就是個變態!打我上癮啊!少劈一根柴,逮著我就往死裡打!」

  「不是沒打死嗎?」程宗揚喝斥一聲,提醒道:「他是為你好,你別生哈老頭的氣。」

  高智商露出一臉嘻笑,「師父,看你說的!我現在懂事了,知道誰是真的為我好。老實說,頭幾天我做夢都想把哈大叔扒皮拆骨,磨成粉扔茅坑裡,再拉泡屎在上面。過了半個月、,我發現我身上有勁了,睡得也足了,吃什麼都是香的。不怕師父你笑話,以前我上個女人還要叫兩名小婢扶著才舒坦,現在我一口氣走十幾里路都不會喘。哈大叔說我氣血不足,再不打熬筋骨,人就廢了,逼著我幹這幹那……

  雖然累了點,可我知道他是為我好。「

  程宗揚從袖袋裡拿出一條巧克力,「吃吧。」

  「這是什麼東西?嗯!嗯……好吃!」高智商狼吞虎嚥地把巧克力都塞到嘴巴裡,一臉幸福地咂著嘴,半晌才道:「這一口下去簡直賽神仙啊。」

  程宗揚看著於心不忍,又拿出一塊,「接著。」

  高智商用鼻尖聞了聞,然後小心收起來。

  「怎麼不吃了?」

  「這東西我爹沒吃過,這一塊我給他留著。」

  程宗揚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小子,你真開竅了?知道孝順你爹了?」

  高智商這次沒嘻皮笑臉,他低下頭,過了會兒道:「有一天,我們路過一座鎮子,碰到有戶人家剛死了男人。那家裡什麼都沒有,只好把孩子賣了讓人下葬。那孩子才六、七歲,被人拿繩子牽著一路嚎哭地走了……」他喘了幾口氣,「我那會兒在想,那孩子會不會遇上我爹那樣的乾爹呢?」

  他眼巴巴地看著程宗揚,「師父,你說會不會?」

  程宗揚沉默多時,轉過話題,「說正事,銅礦的事你怎麼看?」

  高智商一抹眼睛,說道:「這事我想過,還是要靠官府。」

  「這地方是平亭侯的封地,官府也不好插手吧?」

  「我在城裡認識了一幫少年,都是附近有名的遊俠兒,他們說郡裡要換太守,準備給新來的太守一個好看。」

  「這和銅礦有什麼關係?」

  「這些遊俠兒白天遊獵,夜間聚在一起打劫路人,只不過倚仗邳家權勢,州郡沒人敢惹。聽說新來的太守執法森嚴,他們多有忌憚,所以才要給新太守一個境內多盜的罪名,好教他去職問罪。不過以徒兒看,他們不犯事還好,一旦犯事不但邳家保不住他們,只怕連邳家也要得罪。事情一旦鬧大,倒霉的一定是邳家。」

  「所以你把寶押在新太守身上?」

  「沒錯!邳家蘢本地豪強,與郡中大族關係不淺。如果新太守把當地豪強得罪狠了,肯定要借助外來商人,到時候咱們程氏商會就有機會。」

  以前高智商胖得臉都失去輪廓,這會兒程宗揚越看越覺得眼熟。這小子難道是高俅的親兒子?屁事不懂的花花太歲對搞權謀這麼有天分,從哪遺傳的?

  「我說過,這邊的事由你作主,你儘管放手去幹。」程宗揚拿出錢袋,「你要結交那些遊俠兒,沒有錢不行,我給你一些金銖,你拿去用。」

  「用不著。」高智商笑嘻嘻道:「我要真輸錢給他們,反而讓他們看輕。那些遊俠兒講的是一諾千金,血性豪勇,我只要在旁邊等,看他們什麼時候動手就行。」

  程宗揚對首陽山銅礦本有自己的考慮,但見高智商信心十足,於是笑道:「好,我就看著你怎麼做。」

  高智商誠懇地說道:「師父,謝謝你。」

  「小子,你說過了。」

  「剛才謝的是剛才的事,這回是謝師父給我這個機會。」高智商道:「乾爹對我是真好,生怕我被風吹雨淋;師父對我好,是敢讓我獨當一面。師父,我真是服了你,這麼大的事你眼都不眨,一點都不怕我把事情辦硒。」

  「我現在告訴你,你若把事辦砸了,立刻給我滾回臨安,這輩子都不許出來。

  小子,有壓力了吧?「

  高智商苦笑道:「還真有……」他挺起胸大聲道:「師父放心,徒兒絕不給你丟臉!」

  村子裡人多眼雜,程宗揚沒有拿出蛋屋,與馮源等人擠在茅屋裡住了一夜。天剛亮便有人從村中跑過,一邊叫道:「放樹嘍!當心嘍!」一邊用力敲梆子。

  伴著震耳的梆子聲,山裡下來一群人,他們都是邳家家奴,穿著粗布衣服,肩膀的肌肉像鼓脹的肉球一樣畸形發達。這些人帶著鉤竿、拿著繩索,走到堤壩後蹲下身等著。

  村中行商也各自出來,離堤壩遠遠的在旁觀瞧。

  河流上游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接著一根一人多粗的木頭從礁石上猛然躍起,凌空飛出數丈,重重落在水中,濺起漫天水花。木頭帶著從上游落下的衝勢順流而下,朝偃月形詢堤壩撞去。石壘的壩身轟然一聲,飛出一片碎石,巨大的衝擊力使地面都微微一抖。

  那些家奴立即伸出鉤竿勾住樹幹,藉著水勢飛快地拖到堤壩下游的亂石灘上,然後用繩索繫住樹木,拖到岸邊的空場上。

  一根接一根的巨木不停衝下,那些樹幹都在三丈以上,重逾千斤,彷彿無數攻城錘撞擊著石壩。起初程宗揚還疑惑石壩為什麼要修這麼寬,現在才知道要不是壩體足夠堅固,早就被接連衝來的巨木撞塌了。

  那些家奴都是伐木的老手,在巨木衝下的間隙中飛快地揮起鉤竿,把越來越多的木頭拖到堤壩下游。另一幫人把繩索繫在樹上,像縴夫一樣拖著樹幹。他們弓著腰,身體幾乎伏到地面上,繩索深深嵌入肩頭的肌肉中,低沉地喊著號子,把樹幹拖到岸上。

  一個小吏模樣的中年人一手拿著簿冊,一邊記下木料的長短大小,一邊指揮家奴把木料拖到不同的地方;最長最大的木料堆在離河岸最近的地方,越往裡越小。

  最有技巧的還要數那些用鉤竿分揀木料的匠人,他們要在樹木撞上堤壩被彈開的一瞬間,準確地鉤住樹幹。早一步,樹幹帶著上游的衝力,一下連人帶竿都被撞飛;遲一步,樹幹失去動力,漂浮著靠在壩邊,再想拖動要花費十倍力氣。上游漂的樹木有時一次是四、五根,怎麼避免它們撞在一起,找到合適的下鉤角度,都需要精準的目光和技巧。

  從上游漂下的樹木都是樹根在前,樹梢在後,撞擊時受力面積更大,拖曳時也不用擔心滑脫。隨著漂來的樹幹越來越多,那些匠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巨大的樹幹順流而下,帶著雷霆萬鈞般的氣勢在小小的壩灣間互相碰撞,來回翻滾。他們光著膀子,渾身都被浪花濕透,但一個個眼疾手快,一鉤揮出,絕不落空。奔湧的水花間,暴烈的巨木只要被鉤竿搭住,立刻變得馴服,彷彿一頭頭巨鯨被竹竿牽引著衝上石灘。技巧越好,越能借用樹幹本身的衝力,讓木料在亂石灘上盡可能地多滑一段,好讓拖曳的同伴省些力氣。

  程宗揚原本準備天一亮就走,去城中與敖潤會合,沒想到這會兒看得出神。雖然只是伐木匠人借助河流運送木頭,但奔騰的巨木帶著浪花撞上堤壩,竟然有千軍萬馬的氣勢。那些匠人猶如操戈的武士,在巨木撞擊下寸步不讓,牢牢守住腳下的堤壩,嫻熟的技巧令人歎為觀止。

  此時意外突生,兩根鐵杉木從上游飛下,在空中撞在一起,其中一根突然豎起來,樹根在壩上一撞,巨大的樹身猛然越過堤壩,飛到岸上。一名匠人躲閃不及,直接被樹木捲走,樹幹在地上滑出數丈,帶起一片塵土,幾乎撞到茅屋上。

  鉤取木料的匠人中傳來幾聲哭腔,「黑娃!黑娃二」鉤緊了!別鬆手!「

  「別亂跑!穩住!穩住11木料正不斷漂下,稍有延誤就會在壩下堆積。一旦壩灣被樹木填滿,再漂下來的木料就會直接彈飛,後果難以預料。因此那些匠人再心急,也只能留在壩上等著接夠今日的數目。

  圍觀的商人們發出一片驚呼,等塵埃散去才發現那名匠人被壓在樹下,根本看不出形狀,只有一股混著泥水的污血汩汩流出。那名小吏搖了搖頭,「今年伐山頭一天就死人,晦氣。」又拿出一枚竹簡刻了幾道。

  眾人又驚叫起來,卻是那匠人的手裡還握著鉤竿,被樹幹撞上時鉤竿飛出,從遠處一名旁觀的商人胸口穿過。那商人叫都沒叫一聲,就死得不能再死。

  幾名少年呼嘯而出,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把那商人剝得一乾二淨,然後搶過他的行囊打馬出了村子。

  小吏頓足大罵:「義縱!連死人的錢也搶!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昨晚與高智商對賭的少年揚聲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乃天降橫財,自當捷足者先得!」話音未落,一群少年已經衝進山林,只留下一串肆無忌憚的大笑。

  那些商人終於反應過來,群情激憤地圍著小吏討要說法。小吏面無表情,只如實把事情記錄下來,對眾人的要求置若罔聞。

  程宗揚道:「這小吏怎麼看著不像官府的?」

  馮源道:「他是侯國自設的官吏,其實是邳家的家臣。」

  問了一下,程宗揚才知道漢國的王侯可以自辟僚屬,管理自己的封國,比起宋國的爵位來,權力不是一般的大,難怪漢初的侯爵如此貴重。

  程宗揚沒心情再看下去,他們採購木料只是幌子,也無心再看交易過程,對馮源交代幾句便趕往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