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八章

  賈師憲還沒有倒台,已經黑雲壓城,各路英雄都磨刀霍霍地準備宰自己這只肥羊。程宗揚頭一次意識到,賈師憲如果失勢,給自己帶來的麻煩,恐怕比江州被宋軍攻下還大。

  雖然在李師師面前拍著胸脯說得口響,程宗揚心裡其實也是沒底,一整天都憂心忡忡,生怕賈師憲那邊剛被下詔問罪,自己這邊就迎來各路前來抄家的官府好漢,把盤江程氏按倒剪毛、剝皮、再大卸八塊。因此童貫帶來的消息,讓他感覺自己就像在作夢一樣。

  「老賈沒事了!?」

  江州之戰是賈師憲一手挑起,如今釀成大敗,如果追究責任,賈師憲無論如何也推脫不了。宋主先賜死翁應龍,接著召回滕甫,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賈師憲這一次在劫難逃,然而事件的發展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就在昨天程宗揚與高俅在橡樹瓦盡情看球的時候,賈師憲奏請入宮,單獨奏對了一個時辰。第二天中午,宮中傳出的消息便急轉直下:夏用和身為主將,指揮無方,勒令於軍中戴罪立功。

  捧日軍右廂都指揮使石元孫臨陣逃脫,奪職下獄,付有司問罪。

  筠州常平倉連番失火,滕甫身為知州,缺乏管束,以失察去職。

  王禹玉年老多病,上書請郡外放,欽命判知筠州……

  接著是朝中的人事變動,戶部、刑部、工部尚書同時致仕,由各部侍郎處置部務。隨著王禹玉出外,樞密院也徹底成了空架子。這一連串的詔書令人眼花繚亂,等眾人清醒過來,王禹玉一黨已經在賈師憲雷霆萬鈞的反擊下被連根拔起。

  原本就大權在握的賈太師,在朝中再無對手。

  「這是怎麼回事?」程宗揚叫道:「老賈篡位了?」

  秦檜道:「其中定有隱情。童公公,不知宮中這幾日可有何異動?」

  程宗揚在城中的宅子是鵬翼社暗中經營的私產,因為報備吏部時填寫的就是這處地址,因此孫天羽的皇城司與童貫的大內傳遞消息時,都在此處。童貫一大早扮成小廝,送來宮中最新消息,見程宗揚如此驚愕,不禁頗有幾分自得。

  「異動倒稱不上。」童貫壓低聲音道:「只不過賈太師與陛下對晤之前,先去見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是陛下的祖母。當年待賈妃是極好的。」童貫道:「也不知道賈太師說了些什麼,太皇太后便把陛下叫去著實教訓了一通,陛下一向孝順,不得已才把王宰相貶出朝廷。」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如此。」

  賈妃是賈師憲的姊姊,先主的妃子。論起來賈師憲也算是太皇太后的子甥一輩,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說上話並不奇怪。

  秦檜卻皺眉道:「賈師憲是用何言辭打動太皇太后的?」

  這倒是個問題。若論親近,一個是親生孫子,如今的大宋之主。一個是已故子妃的異母弟弟,親疏天差地遠。除非賈師憲有足夠的理由,否則根本不可能說動太皇太后。

  童貫為難地說道:「這個……小的著實不知。」

  這種機密的對談,世間除了賈師憲、太皇太后和宋主本人,恐怕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秦檜這一問只是點出其中的關鍵,並沒有指望他能答出來。

  秦檜不再言語,拿過高俅、童貫、孫天羽等人從不同渠道送來的各種消息,仔細翻閱。

  高俅的情報是程宗揚親自拿來的,內容側重軍事,鉅細無遺。但時間在賈師憲入宮之前,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內容。

  從宮中傳來的最新消息分析,江州之敗的處置結果明顯是拿石元孫當了替罪羊。對夏用和的處置看似嚴厲,但以夏夜眼的年紀,此戰結束就該解甲歸田,一個戴罪立功,反而保留了他的兵權,其實是明貶暗升。

  滕甫與王禹玉是賈師憲的政敵,免職的免職,趕走的趕走,處置起來一點都不含糊。王禹玉的黨羽在這次官場地震中大都被清除出去,以至於樞密院和三位尚書的位置都出現空缺。韓節夫、史同叔與蔡元長三個都是聰明人,並沒有表明傾向哪一方的立場,反而成了宋主與賈師憲搏奕之中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選,眼看要成為這次官場地震的大贏家。

  程宗揚親自把童貫送出後門,這位自己安插在宮中的耳目才心滿意得,兩袖金風地離開。

  ※※※※※※※※※※※※※※※

  秦檜足不出戶,整個下午都在檢對情報。不久,安排在明慶寺的眼線拿來祈福榜上的新出現張貼。程宗揚隨即趕往祈福字條上的地址,取回高俅送去的最新消息,一併交給秦檜,自己則趕往武穆王府和錢莊查看生意。

  次日黎明,熬了一個通宵的秦檜依舊神采奕奕。程宗揚打著呵欠暗道:奸臣這活兒果然不是誰都能做的,瞧瞧死奸臣這精力!話說回來,身體要差點兒,也幹不了那麼多壞事。

  經過一夜的篩選,在這些涉及近數十名官員,幾百件錯綜複雜的情報中,秦檜挑出三條並不起眼的消息。

  一條是皇城司易主,原任皇城司使李憲去職,由大貂璫封德明接任。

  一條是宋主命太醫院挑選良醫前往選鋒營,訊問大貂璫秦翰的傷勢。

  還有一條是晉國舞都侯張少煌將赴臨安,作為正使出席宋國的千秋節。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屬下懷疑,宋國宮中確實丟了一個要緊人物,而且與皇城司脫不了關係。」秦檜道:「皇城司使換人,便是針對此事。李憲常年在軍中,皇城司使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榮銜,但對這位封公公可就要緊得很了。」

  程宗揚思索片刻,「你查一下,宮裡有沒有姓韋的妃子。」

  「沒有。」秦檜毫不遲疑地答道:「屬下已經查過,宮中姓韋的只有一個,卻不是妃子,乃是當今太后。」

  程宗揚雖然早有準備,聽到此言,心裡還是狠狠地跳了一下。難道被自己從黑魔海的巢穴救出來,跟了自己幾個月,一路被自己吃了無數豆腐的夢娘,會是宋國的太后?

  不會吧?聽說她和岳鳥人有一腿,還生了一個女兒——如果不是下落不明,說不定自己又得喚岳鳥人一聲岳父了——難道自己佔了岳鳥人女兒的便宜,又佔到他女人身上?姓岳的鳥人對我也太好了吧!

  程宗揚乾笑道:「不會太后丟了吧?」

  「應該不是。」秦檜道:「太后初八會往明慶寺祈福,宮中嚴令皇城司隨行護駕。」

  「太后經常去上香嗎?」

  「內宮后妃大都好佛崇道,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每年此時宮中妃嬪都會往寺廟上香。」

  夢娘將以前的記憶全然忘卻,但當日在筠州香竹寺,她上香的動作明顯是經常燒香禮佛的。程宗揚越想越是疑心,會不會是真是宮中的太后被人擄走?盧景曾經說過,他和斯明信以前闖到宮裡,逼問過太后岳帥之女的下落。他們兩個既然能偷入大內,劍玉姬想從裡面帶個活人出來,也不是難事。如果夢娘真是宋國太后,那麼四月初八的浴佛節上,燒香那位多半是個幌子……

  思索間,程宗揚脫口道:「魚目混珠!」

  秦檜皺眉想了片刻,「屬下倒未想得如此之深,不過也絕非不可能。」

  程宗揚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想知道太后是真是假,四月初八那天去明慶寺看一眼不就行了?

  程宗揚靠在椅背,手指敲著扶手道:「還有呢?」

  「另一條是關於江州兵敗。秦大貂璫在撤軍途中傷勢突然加重,此事頗為蹊蹺。」秦檜沉吟道:「秦某猜測,秦大貂璫必然是與人交手,以至負傷。能在江州擊傷秦大貂璫的,無非三股勢力:星月湖、蕭侯爺、北府兵。」

  「不會是孟老大。這麼大的事他不會不提。」

  「不錯。我們已經知道並非星月湖大營,而且北府兵出動的可能性也很低。那麼就剩下蕭侯爺。」

  「這裡還有一條消息,」秦檜拿出一份最新的邸報,「因累年入不敷出,空耗錢糧,於朝廷無益,詔罷丹陽船舶司。」

  秦檜放下邸報,「然後是最後一條:晉國以舞都侯為使節,赴臨安為宋主賀壽。」

  丹陽位於晉宋兩國北部交界,是雲水中游最重要的碼頭之一,船舶司別說經營不善,就是想賠錢都不容易。宋國說撤就撤,除非是與晉國作了台下的利益交換。

  「干!」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拍案而起,「王茂弘!」

  高俅送來的情報曾提到賈師憲派人赴建康,以丹陽渡口的使用權換取晉國的表態,此事後來不見下文。沒想到僅僅一個多月時間,宋國就突然撤掉了丹陽的船舶司。由此推想,江州大敗的消息傳來時,賈師憲很可能正在與晉國的使者交涉,談判的結果不言而喻。

  程宗揚又是感歎又是佩服,「王茂弘這條老狐狸遠在建康,照樣把手伸到臨安。用本來就留不住的江州換一個丹陽渡,這生意怎麼看都有夠划算的!」

  「更要緊的是幫了賈師憲一個大忙,讓賈師憲有理由繼續把持權柄。」秦檜道:「賈師憲非是無能之輩,單以才具論,堪稱中上之姿。但其為人輕佻,分心頗多,以其中上姿,用在國事上的不過五成,便落為中下之等。讓其執掌宋國權柄,諸國盡可高枕無憂。否則賈師憲失勢,宋國有一二英才,未嘗不能振作。」

  程宗揚笑瞇瞇道:「蔡元長、韓節夫、史同叔,還有你秦會之,我瞧著都是大宋出類拔萃的英才嘛。」

  秦檜哈哈一笑,「秦某若治宋國,若烹小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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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繞宋國權柄的一場明爭暗鬥,最終以賈師憲的大獲全勝而告終。賈師憲外戰也許外行了點,一個江州就讓他損兵折將,丟盡大宋的臉面。但在權力鬥爭的內戰中,老賈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當圍觀者都以為他要血濺五步的時候,賈師憲突然出手,一劍封喉,直接把對手都掃到歷史垃圾堆裡,盡顯奸雄本色。

  賈師憲的位子既然穩如泰山,前幾天圍繞盤江程氏的烏雲也隨之消散。首先是臨安府的官吏們,很負責地把控訴程氏折遷的鄰居抓到官府,二話不說,先打了一頓板子,給了程宗揚一個十足的人情。

  接著通源行也痛快地交出生意,明面上管事的劉掌櫃堆起滿臉笑容,由衷地歡迎盤江程氏派人接收。通源行背後兩大東家,?王讓人送來一份賀禮,梁師都則是親自上門,對這個比自家兒子也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執禮甚恭,攀不上賈太師的高枝,能抱住程氏的大腿也是好的。至於黃鶯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送到新主人床上。

  聽說錢莊的生意仍不見起色,蔡元長也派人傳話,當初定下的分月支付,可以緩些日子再交。

  一連串的前倨後恭,讓程宗揚啼笑皆非之餘,也不禁感歎權勢的威力。因此當廖群玉親自上門,表示太師有請的時候,程宗揚立刻備了禮物,帶著秦檜一同趕往遠在葛嶺的半閒堂。

  廖群玉一掃前些日子的憂色,眉宇間神情輕鬆了許多。他與秦檜一路談詩論文,說到妙處,彼此撫掌大笑。

  程宗揚昨晚鬧到凌晨方睡,這時坐在馬車上一顛,不由困意上湧,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看到廖群玉的目光投來,程宗揚歉然說道:「昨晚大醉一場,讓廖先生見笑了。」

  廖群玉微笑道:「酒能亂性,所以佛家戒之。酒能養性,所以仙家飲之。無酒則學佛,有酒則學仙,只是不可貪杯。」

  「受教受教!」程宗揚笑道:「小子無知,剛知道廖先生的悅生堂是有名的書坊,不知道平常的書籍是怎麼印的?」

  「無非石印、木印兩種。」廖群玉道:「技法都是一般,先製成原稿,翻轉過來鋪在木石上,由工匠依稿逐頁雕刻出陰文,然後上墨印製。」

  「雕刻一頁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若是木版,通常一個熟練工匠每日能雕刻兩到三頁,石版須減半。」

  「廖先生覺得石版和木版哪個好些?」

  「各有千秋。石版版材耐久,但費時費工。木版易雕,卻不易保存,往往變形開裂,或是易腐易朽。」

  程宗揚微笑道:「廖先生考慮過活字印刷嗎?」

  「活字?」廖群玉搖頭道:「不及雕版多矣。」

  當初一聽說廖群玉的悅生堂是印書的,程宗揚就想到了活字印刷術,有心靠這個先進技術改變時代進程。這會兒聽到廖群術的話,程宗揚幾乎跳起來,活字竟然不如雕版?你們這腦筋也太老了吧!

  「活字印刷先作好字模,然後排版,難道不比雕版更快?木版一天雕兩到三頁,活字一天至少能排四五十頁的版,效率高出幾十倍啊!」

  廖群玉仍然搖頭,「多年前曾有人開過活字印書坊,不過慘淡經營,沒上幾年便倒閉了。」

  「怎麼可能?活字印刷效率高幾十倍還能被雕版印刷擠垮?」

  廖群玉笑道:「不意程員外對印書也頗有興致。廖某正好對此留心一二,便與公子聊聊。」

  「若用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須是識字之人。雕版工匠不須識字,依著文稿雕成便是,這一條便所費工錢便比工匠高上許多。」

  「即便有排版的工匠,活字印刷也非易事。活字字模小而易損,大小一致也非易一,排版時往往凸凹不平,行列不均,所印書籍至為粗劣。當初那家活字印書坊,便只能印些一般商家用的薄冊和單張文字。」

  程宗揚道:「這是字模的問題。泥的木的不行,用銅字、鉛字就沒這個麻煩了。」

  「倒也有人試過。銅鉛以外,尚有瓷模,且不說這些字模製作起來的難易,便是制好也難以用墨。更麻煩的還在印製書籍。」廖群玉道:「書非純字而已,若有繪圖、表格,活字印製便無用武之地,仍得雕版。」

  程宗揚琢磨著說道:「這也不是太麻煩……」

  「廖某還未說完——雕版一次雕刻,只要雕版不壞,盡可隨意印製。便以這冊《悅生堂詩抄》為例,仍廖某十餘年前雇工雕成,至今尚用。若是活字,今日印一百冊,明年印一百冊,這排成的版面是留是毀?若留,則字模成本遠高於雕版,若毀,則重印時仍需重排。因此活字印製,似簡實繁,終不及雕版易用。」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然後呼了口氣,「好險好險……」他本來想著搞活字印刷,幸好一直太忙,還沒有來得及投錢下去。

  秦檜笑道:「活字也非毫無用處,較之雕版勝在製版快捷,若是為商家印製字張,旋印旋收,則比雕版事半功倍。」

  程宗揚反覆想了一遍,活字印刷恐怕只能用在時效性強的出版物上,如果印大部頭的正規書,長年出版的經典書籍,真比不上雕版。難怪歷史上唐代發明印刷術,宋代就出現有記載的活字印刷術,直到清末還是傳統的雕版印刷占主流。

  不是古人想不到,而且真實的使用情況決定了印刷術的發展。

  程宗揚感歎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是我太想當然了。」

  ※※※※※※※※※※※

  馬車在半閒堂的多寶閣前停下,廖群玉領著兩人入內,在廳中等候。

  隔著幾道珠簾,隱約能看到賈師憲正在一群美貌侍妾的簇擁下翻看札子。

  程宗揚往珠簾看了一眼,低聲問道:「相爺一大早就叫我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不過是錢莊的事,相爺有些放心不下。」

  程宗揚與秦檜悄悄對視一眼,知道賈師憲雖然一著定乾坤,穩住位子,終究在江州吃了敗仗,還想在紙幣推行上扳回局面。

  終於賈師憲看完札子,傳兩人入內。賈師憲平常起居的精閣內陳設華麗,一張孔雀翎毛織成的錦榻光彩奪目,旁邊鑲嵌著八寶的仙鶴銅薰爐異香輕散,周圍的美姬一個個花枝招展,令人禁不住心生羨意。不過程宗揚記得賈似道倒台後身邊的姬妾都被遣散,自己更是被人絞斃,死於非命,無邊富貴都成了過眼雲煙。

  賈師憲道:「聽說蔡元長用一百萬紙幣質押了三十萬金銖?」

  程宗揚道:「正是。」

  賈師憲冷哼一聲,「殺雞取卵。」

  這話不好接口,程宗揚只老老實實低下頭。

  賈師憲起身踱著步,過了會兒道:「如今戰事已了,正該休養生息。蔡元長為人好大喜功,這三十萬金銖多半是用來粉飾太平,討好陛下。殊不知筠州等地今春誤了農時,春耕尚不足兩成。滕甫之流誤國誤民,雖主上英明,把這些庸人逐出朝堂,終究是誤了國事。到了今秋,免不了朝廷賑濟。到時這三十萬金銖周轉不出,豈不因小利誤了大事?」

  程宗揚苦笑道:「這一百萬金銖的紙幣若是能發行出去,雖然辛苦了些,倒也能周轉。可時至今日,也沒有兌出一貫半貫。」

  賈師憲知道這一百萬金銖的紙幣其實是程宗揚用來購地的款項,如果照常發行,他拿出二十萬金銖的本金周轉下來,也許還薄有利潤。可蔡元長急於求成,直接將紙幣質押成三十萬金銖取走,雖然是分成十個月逐月支付,但沒有官方提供的發行渠道,程氏錢莊拿著這一百萬的紙幣用不出去,就等於白砸在手裡。

  問題是這批紙幣已經質押給程氏錢莊,賈師憲即使不願錢莊因本金枯竭陷入困境,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通過官府的壓力推行下去——如果以官府的力量幫助錢莊推行錢幣,自己就算不怕朝中那些瞪著眼睛四處找茬的御史,宋主那一關也無法通過。

  可紙幣已經成為賈師憲眼下唯一的政績,他現在好不容易保住位子,一旦承擔兌換的程氏錢莊再出事,用不著朝野群起攻之,他自己就該上書辭位了。

  賈師憲沉吟良久,「可否推給晴州的商家?」

  程宗揚實話實說,「恐怕晴州沒有哪家商號肯接。」

  「這些紙幣可以用來繳納稅款,晴州商家在我宋國一年的商稅便不止此數,哪裡便窮了他們?」

  賈師憲暗含殺機的口氣讓程宗揚心底發涼,從頭到尾老賈都沒把紙幣當成正經事做,話裡話外都打著替朝廷撈一筆就算完的主意。

  秦檜在旁道:「只怕不妥。」

  賈師憲對秦檜的話十分重視,「有何不妥?」

  秦檜道:「晴州商賈可用而不可信,若強發紙幣,只怕生變。」

  賈師憲正容道:「秦伴當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秦檜徐徐道:「在下倒有些小伎倆,或可試用一二。只是要借太師的威勢。」

  程宗揚心裡嘀咕,不知道死奸臣是玩什麼花樣。

  賈師憲一口應諾,「秦伴當既然有計策,且儘管做來!」

  賈師憲、程宗揚、廖群玉的目光都落在秦檜身上,連周圍的美姬也好奇地看著這個中年文士,想知道他有什麼妙計。

  秦檜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鬢腳,「連日忙碌,倒有些日子未曾理髮了。」

  賈師憲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一邊吩咐道:「來人!喚府中理髮匠來!」

  「不敢用府上的匠師。便是瓦子中的匠人即可。」秦檜道:「修面、剔甲、淨耳的也尋幾個來,最好是行內成名的匠人。」

  賈師憲的府邸平常便蓄養有各行匠人,但秦檜這樣說,僕役不敢怠慢,立即快馬趕赴城中,找了幾個有名的剃頭匠。

  不到一個時辰,那些匠人便被帶進半閒堂。這些匠人雖然是行內成名的老師傅,終究做的下九流的營生,到了太師府,一個個都戰戰兢兢。

  秦檜也沒挑地方,直接在多寶閣前的院子裡擺了張交椅,安安穩穩地坐在上面。那些理發的、修面的、剔甲的、淨耳的匠人一看這位老爺的派頭,絲毫不敢怠慢,這邊理發的匠人小心翼翼地幫他洗著頭,另一邊剔甲的匠人道:「請老爺高抬貴手。」

  淨耳的匠人戴了一隻鎦銀的凹鏡照亮,一邊取了棉簽、銀夾,輕手輕腳給這位大老爺掏著耳朵。

  程宗揚心頭佩服,死奸臣往那兒一坐便是派頭十足,官架子擺得比賈師憲都地道,誰要敢說眼前這位不是相爺,那些匠人非啐他一臉不可。

  賈師憲一言不發,坐在簾後打量著秦檜的舉動。廖群玉一手捋著鬍鬚,似乎在思索他到底有什麼計策。

  秦檜半閉著眼,悠哉悠哉地享受著匠人們嫻熟細緻的技藝,似乎這計策非要等他修飾一新才能施展。

  好不容易理完發淨完面,淨耳的匠人拿出一根銅絲,放進老爺耳內,輕輕一彈,那嗡嗡聲舒坦得彷彿讓人骨頭都酥了。

  拿出平生的功夫做完手藝,幾名匠人賠著笑道:「老爺,你看還合適嗎?」

  一名美婢拿著銀鏡左右照過,秦檜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來人啊,看賞。」

  接下來的一幕,讓幾名匠人都瞪大眼睛。

  兩名彪形大漢合力提著一隻籮筐過來,裡面裝的全是錢銖!

  成千上萬的銅銖盛滿籮筐,裡面還夾雜著白亮亮的銀銖,甚至還有幾枚黃澄澄的金銖,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直花。

  幾名匠人像被人踢了一腳般齊齊跪下,叫道:「回老爺!這賞賜太厚了!小的們萬萬不敢!」

  「無妨無妨。」秦檜若無其事地揮了揮手,「你們儘管拿去使用。朝廷準備修改鈔法,現有的金銀銅銖一律停止使用,全部兌換為紙鈔。這些錢銖若不用出去,過幾日便無用處了。」

  幾名匠人張大嘴巴,做夢一樣看著那些錢銖被人當成垃圾一樣隨意往車上一丟,然後打發他們離開。

  僅僅半個時辰之後,這個爆炸性的消息便從瓦子中瘋狂地散播開來。隨著眾口相傳,秦檜說的「準備修改鈔法」變成朝廷「已經更改鈔法」;「兌換紙鈔」

  也改成以二兌一,甚至以三兌一;金銀銅銖停止使用甚至變成私藏者論罪的邪門傳言。

  幾乎是眨眼之間,程氏錢莊的大門就被蜂擁而至的市民擠破。無數市民爭搶著把手中的銀銖、銅銖兌換成紙幣。

  三天之後,不僅一百萬金銖的小額紙幣全部兌換一空,連錢莊以前回收的大額紙幣也兌換了一大批出去。

  「奸臣兄,你這回可把老賈給嚇住了。」

  一邊翻看著李師師清點的賬目,程宗揚一邊笑道:「賈師憲原本千方百計想把你撬走,好讓你給他效力。結果你在他府上理了次發,他就不再提這茬了,知道為什麼嗎?」

  秦檜歎道:「賈太師了無容人之量,秦某偶露鋒芒,賈太師心生忌憚也在情理之中。」

  「沒錯。賈師憲要把你舉薦上去,恐怕要不了幾年,朝中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飽讀詩書,眼光精明,為人幹練,又不迂腐,連邪招都敢出,這樣的人物他怎麼能不怕呢?」

  秦檜道:「若非公子,也無會之用武之地。」

  程宗揚大笑道:「六朝這麼大還怕沒有你的用武之地?王茂弘那隻老狐狸咱們別去招惹,宋國已經是我囊中之物,奸臣兄,有機會去洛陽和長安,咱們不妨會會漢唐兩國的名臣!」

  秦檜笑道:「公子既有此志,秦某願附驥尾。」

  後記

  正如晉國篇採用了一些《世說新語》的典故,臨安篇也採用了一些宋代的典故。

  主角遊玩時看到的魚戴傀儡面具、老驢跳的拓枝舞、烏鴉下棋,以及喝的飲料,吃的點心,出自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是當時臨安市面的真實場景。金明池爭標則是北宋的場景,出自《東京夢華錄》。臨安更有名的水上娛樂是錢塘江弄潮,但是時間在八月,這裡只好借用了三月十八的金明池爭標。

  宋代飲食的豐盛,在當時許多筆記中都有反映。這一集中主角飲宴的內容,除了《夢梁錄》以外,還選用了《西湖老人繁勝錄》、《武林舊事》中的記載。

  第三集中,主角去見賈師憲時,看到的建築分別出自《齊東野語》、《山房隨筆》和《西湖遊覽志余》的記錄。賈師憲的豪奢相當有名,以至於有人說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其實就是賈似道的賈府。

  賈師憲救火出自《遂昌雜錄》,作者鄭元佑是元代的臨安人,文中對賈師憲滅火的描寫,大都沿用了原文。但「甜水巷苦水巷」一節,原本是包拯的故事,出自宋代筆記《獨醒雜誌》,因為同是救火,放到此處。而且我覺得這個故事放在賈師憲身上比放在包公身上更合適。

  秦檜理發的故事出自宋代張端義的《貴耳集》,內容當然不是發行紙幣,而是宋代頻頻出現錢荒,市面缺少流通的銅錢,秦檜借理發把五千錢當兩個錢用,結果「不三日間,京見錢頓出。」成功解決了這次貨幣危機。作者在故事的末尾說:此宰制天下之小術也。

  寫了這麼多書名,並不是說我全都看過,只是想說這樣寫是有依據的。

  在這一集中出現了宋代五大奸相:蔡京、秦檜、韓侂胄、史彌遠和賈似道。

  有人說,六朝中的奸臣都寫得很有能力,是不是在為奸臣正名?

  我想,無論奸臣還是名臣,能當上宰相的,都不是廢物。因為他們是奸臣,就認為他們不幹正事,也是一種誤解。這五大奸相之所以被視為奸臣,首先是禍國殃民,這是基礎。其次是對待政敵手段惡劣,這是重點。

  宋朝前期名臣輩出,雖然有政見之分,最多是把政敵趕出朝廷,到邊遠州郡當個小官。從蔡京開始,發展到把政敵立碑刻名,不僅列名的政敵永不錄用,還禁毀文字,禁止其子孫參加科考。秦檜除了殺岳飛,更把不同意議和的近百名官員或貶或逐。韓侂胄為岳飛正名,追贈為鄂王,削秦檜王爵,改謚號為繆丑,但他嚴禁道學,把包括朱熹和四名宰相在內的五十多人定為偽學逆黨。

  後來韓侂胄北伐失敗,史彌遠暗殺韓侂胄,力主議和,恢復秦檜的申王爵位和忠獻謚號,反對議和的或是處死或是杖斃,矯詔立帝,擅權二十餘年——雖然他因為支持道學,而沒有名列宋史的奸臣傳,但種種作為比秦檜更惡劣,後人無不視之為奸臣。

  另一方面,沒有徽宗、寧宗、理宗這些昏君,也沒有這些奸臣大肆用奸的空間。從這方面說。秦檜遇到程宗揚,也許是他的幸運。

  附帶提一筆王氏:程宗揚不知道,秦檜的妻子王氏確實是李清照的表妹。

  各種筆記和演義中,秦檜與王氏密謀於東窗之下,秦檜尚在沉吟,王氏已經說:縛虎容易縱虎難。秦檜私計遂決。因此王氏與秦檜一起,在岳王廟前跪了五百年。

  然而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卻記載:秦檜病中興大獄,列五十三人名單,已經擬定刑名,家吏送來畫押時,王氏再三拒絕。秦檜死後,這些人都保全下來。

  從這裡看,王氏的污名是受了秦檜的連累。

  另外追加一句:由於漢字的特性,雕版印刷一直是主流。隨著時代和技術發展,清末活字印刷取代了傳統的雕版印刷。但進入二十世紀,由於成本和使用效率的影響,活字印刷術正在向新型雕版印刷術發展。最終雷射照排技術的出現,終結了活字與雕版印刷的爭論。

  謝謝大家閱讀《六朝雲龍吟》第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