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此多嬌 第三章

  「殺啊!」

  平素老實巴交的陸三川竟然一反常態,一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頭,雪亮的斬馬刀高高舉起在頭上揮舞,大吼著衝向敵陣,身後的弟兄們見己方數倍於敵,個個鬥志激昂,紛紛縱馬揚鞭,隊形頓時散亂開來。

  倭寇人數雖少,可戰鬥經驗卻明顯比輜兵豐富得多,二十幾人迅速合攏到一處,形成紡錘陣形。陸三川揮舞斬馬刀砍向迎面的敵人,兵器相交發出巨大的聲響,兩人身體俱是晃了幾晃,陸三川見敵人守得堅實,被迫把馬頭往旁邊一撥,沿著敵陣的邊緣向東北而去,斬馬刀依此與敵陣中伸出的倭刀倭槍相交,幾下火花閃過,馬上的他已是搖搖欲墜。

  就像湍急的江水遇到了江中的巨石一般,人數佔優的輜兵馬隊非但沒有撞擊開縮成一團的倭寇,整支隊伍反而被一分為二,隊形愈發散亂。雖然這一輪衝擊殺死了四個倭寇,可己方卻有近十人墜馬落地。

  敵我刀劍相交,往往是倭寇更凶悍而不顧性命,讓這些幾乎沒上過戰場的輜兵立刻心驚膽寒,而一旦心存生死之念,集訓的成果便只能發揮出五成,不少人更是把我教的刀法忘得一乾二淨,只是靠著求生本能胡亂地揮舞著鋼刀,若不是謙字房的斬馬刀有著不輸於倭刀的鋒利與韌性,讓倭寇錯誤地判斷了對手的兵器,犧牲的弟兄恐怕還要加倍。

  「三川別慌,我來助你!」

  刻意用內力發出的斷喝響徹在黑石村的上空,讓有些慌亂的輜兵精神一振:「是大人,大人回來了!」眾人紛紛呼喊著朝我這邊聚來,在我身後漸漸攏成一團。

  毒龍槍狠命朝馬屁股上一拍,胯下戰馬咆哮一聲衝向了那群忍者。陸三川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對手不僅僅是眼前這一小撮倭寇,如不盡快把這些忍者解決掉,不僅要承受前後兩股倭寇的夾擊,而且這些輜兵一旦發現敵人的數量尚在自己之上,原本就對倭寇戰力心存懼怕的士兵們很可能立刻崩潰,故而我凝起全身力氣,只待毒龍槍做雷霆一擊。

  幾十步的距離很快縮短到了十幾步,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敵人的隊形已經調整完畢,看起來竟是訓練有素,為首一人見我已經衝至十步以內,手猛的一揮,從敵陣中驀地飛出了十幾件暗器朝我打來。

  毒龍槍只護住了我的身子,卻護不住坐騎,那馬前腿一軟,一下子摔倒在地。

  不過,知道忍者暗器厲害的我早有了準備,藉勢一踏馬背,身子有如大鵬一般猛的飛了起來,眨眼便越過了那人的馬頭,一腳將那倭人踢飛出去,撞向他身後的同伴,自己已經落在了馬背上,毒龍槍順勢一掃,又將周圍有些慌亂的四人連人帶兵器一齊掃落馬下。

  解雨縱馬躍過在地上掙扎的我的坐騎,一刀削去了攔住去路的倭寇腦袋,敵陣已經鬆動起來,待我撥轉馬頭朝敵陣中心闖去,毒龍槍似毒蛇一般又挑落兩個敵人之後,餘下的忍者呼啦一聲從兩旁退開去,敵陣頓告瓦解。

  「看不出來……」「沒想到……」「哇,好神勇!」「耶,大人真是虎將哩!」

  眼看自己的主將大展神威,士兵們又驚又喜,都大聲歡呼起來,想到軍功就要到手,不少人更是頭腦發熱,調轉馬頭就要趁勝追擊,等我約束住士兵,在樹林旁的官道上整理好隊伍,已經又有幾名弟兄陣亡了。

  而此時立花勘助也集結好馬隊出現在了村南口,近一百匹戰馬組成的方陣竟比我身後的輜兵陣形還要整齊。立花勘助騎馬立在陣前,左手擎著一面大旗,海風襲來,旗幟漫卷間一股強大的殺意頓時湧了過來。

  輜兵們立刻出現了輕微的騷動,不少人更是「呀」地驚叫出聲來,不用一一去點人數,光看陣形的大小已經知道敵人數目與己方不相上下,想到在一比一的情況下,即便是軍中的精銳部隊也無法戰勝倭寇,剛剛湧起的樂觀情緒一下子都跑到了爪哇國,驚慌和恐懼頓時在隊伍中瀰漫開來。

  「大人,咱們是不是先向南匯嘴方向撤退,待和胡大人的隊伍匯合後,再與倭寇決一死戰?」陸三川挪到我近前小聲建議道,他右臂被槍挑開一個大洞,鮮血直流,連刀都握不住了,說話時更是冷汗直流,解雨見狀忙縱馬過去,替他上好刀創藥,然後極其熟練地幫他把傷口包紮起來。

  「撤退?一場唾手可得的勝利就在眼前,我們為什麼要撤退呢?」

  其實我心裡卻是猶豫不決,這些輜兵與身經百戰的倭寇相比,戰力自然遠遠落在了下風,而我和解雨經過一番廝殺,實力已大打折扣,何況敵陣中尚有立花勘助這樣的高手,兩軍對陣的結果已是一目瞭然,獲勝的唯一希望就是在全軍覆滅之前胡鏈能及時趕到戰場,而勝利的果實恐怕也大半要落在胡鏈手中了。

  自己的小命繫著那麼多人的幸福,自然不能交給別人掌握,可這樣的殲敵機會也著實不容易找到,再說臨陣退縮,沈希儀第一個饒不了我。戰或是逃,這兩個念頭在腦海裡搖擺不定,可我神色卻異常堅定,身子更是挺直得如同傲雪青松一般,因為我知道就算是逃命也需要士氣,匯聚在我身上的士兵們的目光若是發現他們的主將有絲毫的動搖,恐怕立刻就作鳥獸散了。

  刻意散發出來的強大戰意和自信的目光在我想來已是做作已極,卻取得了出人意料的結果,隊伍漸漸平靜下來,迷惑代替恐懼出現在了眾人臉上。

  「勝利?」

  「不錯,是勝利!」

  望著這些輜兵變換的表情,我腦海裡閃過了他們在山谷中揮舞出一片刀海的身影,就這樣撤退,這些輜兵怕是再也沒有練武的勇氣了,而不能夠打硬仗的部下,他們的存在又有多少價值呢?算算時間,不用小半個時辰,胡鏈就該趕到了,我心中已經下了死戰的決心。

  毒龍槍朝天一豎,高聲道:「用不了多久,胡鏈大人的二百精兵就會趕到戰場,在此之前,就讓我們這些被人瞧不起的輜兵們來創造一段歷史吧!一顆人頭十兩黃金,陣亡的弟兄百兩紋銀,殺啊,殺了這幫倭寇啊!」毒龍槍一劃長天,我率先衝了出去。

  「衝啊!」

  不知是與倭寇有著深仇大恨,還是真金白銀太有吸引力,我背後傳來的吶喊聲竟是如此的雄壯,連我精神都為之一振。而與此同時,立花勘助大刀一揮,縱馬帶隊迎了上來。

  五百步的距離眨眼就消失在了兩軍的狂奔之中,一馬當先的我和立花勘助很快就感覺到了對方兵器的凜冽殺意。毒龍槍和大刀毫無花俏的硬碰了一下,我內息激盪,難過的幾乎要吐出血來,用盡餘力才把從立花身後迎面殺出來的倭寇刺落馬下,而後身子就似乎沒了半絲力氣,只能抱著毒龍槍伏在馬脖子後面左躲右閃,靠著身後解雨的袖箭解決了身前的兩個敵人,宋素卿更是把保命用的短鳥銃派上了用場,我才爭取到了片刻時間,連著深呼吸了幾次才恢復了少許力氣。

  而立花勘助更是身形巨晃,險些栽下馬去,解雨恨他,在替我護衛的同時也沒忘了招呼他一箭,他雖然躲過了心臟要害,可袖箭還是釘在了他的右肩上,大刀再也握不住,「噹啷」一聲墜地。

  「立花勘助敗了!立花勘助敗了!」

  我身後傳來宋素卿尖叫出來的倭語,敵陣頓時出現了慌亂的跡象,我心裡暗讚一聲,宋素卿果然機靈,回頭觀瞧,輜兵們雖然被我的出色表演感染得興奮無比,可刀法卻是凌亂已極,便拼盡全力大吼一聲:「倭酋已敗!一刀兩斷!」

  聽到這熟悉的號令,輜兵們下意識地舉起長刀斜劈下來,每天揮舞一萬次的成果終於顯現出來,雖然有幾個弟兄因為調整招式而被敵人所傷,可八十把斬馬刀一同劈下來,不僅將一側的敵人盡數逼退,更有七八個倭寇當真就被一刀兩斷。

  見到如此豐碩的成果,輜兵們信心頓時大增,在接替我的陸三川的號令下,單單一招「一刀兩斷」翻來覆去的使用,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戰果。只是等我軍劃出一道弧線掉頭再進行攻擊的時候,倭寇已經快速地收縮,卻沒有沿著官道北上而逃,反而開始轉向,意圖攻擊我軍的後衛,我也忙收縮隊形,等兩軍錯開回到開戰前的位置,我已經損失了十七名輜兵,可鹽池裡卻留下了二十多具倭寇的屍體。

  輜兵和倭寇一比一的較量竟然佔了上風,這讓士兵們暫時忘記了失去戰友的痛苦,也忘記了對敵人的恐懼,都滿眼敬畏地望著我,畢竟軍中早就知道,我這個剿倭營行軍參謀並不是個武將,雖然輜兵們知道我的武技不俗,可真正領軍打仗卻是另外一回事,經此一戰,士兵們總算對我建立起了信心,而我所說的勝利似乎也近在眼前。

  我的注意力卻全集中在了敵人身上,倭寇們聚集在一處,形成了圓形防禦陣勢,似乎既不想進攻,也不想逃走。

  「立花勘助在搞什麼玄虛?難道他不知道此地距離金山衛不足百里,不怕我身後還有大軍嗎?看他一副縮頭烏龜的模樣,倒像是等什麼人似的,是宗設,還是沈煌呢?」

  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沈家和宗設的交易應該是今晚在黑石村進行。憑著立花勘助在宗設集團的地位,他來接待沈家未來的家主也算是不缺禮數,他帶來這麼多人恐怕是因為和沈家是第一次做生意,彼此不夠信任的緣故。那麼,他先是遇到了中土的江湖人,後又遭到了大明軍隊的伏擊,雖然人數都不多,可他心裡該對沈煌產生莫大懷疑了吧!

  「即便這樣,他還在這裡遲遲不肯離去,那麼……」我心中猛的一跳:「莫非他還有接應不成?」

  想到還沒有出現的宗設和他手下的二百倭寇,一絲不安頓時湧上心頭,眼前的戰果並沒有迷惑我的眼睛,方才只不過是打了個敵人一個措手不及罷了,論戰力敵人還遠在我軍之上,一旦真如我想像的那樣是宗設親率手下接應,就算加上胡鏈的二百精兵,恐怕也抵擋不住倭寇的攻擊。

  「大人,下令攻擊吧!」

  見我佇立在陣前深思不語,陸三川催促道,勝利讓他也沉不住氣了,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三十多歲的人,反像是個初經戰陣的少年。

  「不,全軍向黑石村村北轉進。」我緩緩道。

  殺了四五十倭寇,輜兵也進行了一次戰鬥,對誰都能交待得過去了,眼下是自己的小命要緊,只是心中未免生出一絲遺憾,若是沈希儀肯冒險,讓胡鏈全軍來援,這一戰打起來可就好看了。

  陸三川一臉迷惑,可見我神色肅穆,也知道我心意已決,便號令隊伍向村北移動。輜兵們大多頭腦簡單,還以為我又想出了新戰法,毫不猶豫地執行著我的命令。

  解雨替幾個傷員包紮好傷口後,縱馬回到我身邊,便一頭趴在馬脖子上,累得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歪頭望著我,眼中已滿是倦意。

  「雨兒,幸虧帶你來了,否則,你還沒嫁,怕就要做寡婦了。」我一手摟住她,貼著她耳邊小聲道:「回去,相公要好好謝你。」

  「有人看呢!」解雨羞道,眼中卻大是欣慰,見我戰袍沾滿血跡,雖然知道我並沒受傷,可還是關切的問了一句。

  「我沒事兒。」替她整理了一下盔甲戰袍,想起立花勘助那一身蠻力武功,我也有些後怕,和他硬拚的太凶,等殺進敵陣中,自己已經孱弱的如同嬰兒一般,弄得我就算狂吞了十幾粒師父留下的療傷聖藥雪蓮玉蟾丸,內力也只恢復到了平素的三成;可不硬攔住立花,就要付出我承受不起的代價。沈希儀說為將最苦就在百戶,攻要在前,守要在後,真是誠哉斯言。

  馬隊沿著官道緩緩向村北移去,倭寇卻是按兵不動,而黑石崖外,已隱約可見大船的影子,想來立花勘助也怕我暗中設下埋伏。剛到村北口,就聽北面官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不一會兒,一隊狂飆漸漸映入眼簾,雖然還看不清騎士的模樣,可穿著卻是剿倭營的標準盔甲,輜兵們都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援兵到嘍!胡大人到嘍!」「殺他奶奶的倭鬼子啊!」

  只有我臉色卻是一變,很快解雨也發現了蹊蹺之處。這隊騎兵無疑是前來增援的胡鏈部,只是他們不是歪了頭盔就是撕了戰襖,有人手裡就連兵器都沒了,甚至連軍旗都不見了蹤跡,怎麼看都像是在逃命。

  「不好!」我很快從驚訝中驚醒過來,明白胡鏈部定是遭到了倭寇的伏擊:「媽的,宗設怎麼會知道胡鏈的行軍線路呢?!」可眼下已經沒有時間思索了,這念頭只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知道自己的部隊正卡在胡鏈部的逃跑路線上,一旦被這些逃兵衝亂了隊伍,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毒龍槍再度高舉,喝道:「弟兄們,援軍到了,後隊變前隊,跟我殺賊去!」說罷,縱馬沿著官道,向西南奔馳而去。

  輜兵們燃燒的鬥志此刻已經達到了頂點,但聽得一個殺字,熱血都沸騰起來,更何況在他們心中,自己一方已經佔據了人數上的絕對優勢,膽氣更加豪壯。眾人大呼小叫地跟在我馬後,竟如一把利劍直刺向立花勘助所率領的倭寇。

  其實我只想衝開一條通往拓林鎮的逃生之路罷了,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傳來奇異的號角聲,村南的立花勘助像是得到了什麼命令,馬隊立刻發動,朝西北猛插過來,意圖極是明顯,竟是要堵住我的去路。

  只是沙化的鹽池延緩了馬隊的速度,立花勘助沒來得及堵住我,卻將輜兵營攔腰斬斷。不明就裡的輜兵見敵人不逃反戰,更是興奮,憑著一股銳氣,加之官道另一旁是樹林,馬匹根本無法進入,立花屬下倭寇不得不調整攻擊的線路,竟被輜兵們衝出了一個大缺口,只是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的主將並沒有調轉馬頭攻擊敵人,反而沿著官道朝拓林鎮一路狂奔,才感覺事情並不似自己想像的那樣,隨即稀里糊塗地跟著我敗退下來。

  一口氣跑出了七八里,身後才聽不到倭寇的叫喊聲,回頭細查,敵人已經不再追擊了。束攏起隊伍,輜兵們才發現所謂的援軍竟是一群殘兵敗將,又都惶恐起來。

  「部隊轉進過程中,在距離黑石村五里處,遭遇倭寇襲擊,胡大人陣亡,徐大人不知所蹤。」

  這樣的噩耗雖然在意料之中,可我心裡還是升起了一絲悲哀,短短的五里路,就決定了此次圍剿宗設的失敗。胡鏈的二百精兵包括徐山屬下一百能征慣戰的籐牌手眼下僅存三十餘人,加上輜兵也不足百人;而倭寇的損失據說還不到自家的三分之一,如此算來,宗設與立花勘助會師後,兵力至少是我的一倍以上,我已經沒有實力把宗設纏在黑石村,以等待沈希儀的到來了,想想戰前自己信心滿滿地要用輜兵來阻擊宗設,真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宗設放棄追擊,是想從黑石村撤退吧,也不知道他和沈家交易得怎麼樣了?」

  聽宋素卿的悄悄話,我眼睛頓時一亮。不錯,這裡靠近金山衛,宗設也不敢久留,可若從海上撤退,陸上的兵力必然越來越弱,偷襲他的後衛,或許能把局勢扳回一些,讓敗績變成一場和局也未為可知,只是黑石村附近的海岸暗礁密佈,只有一條狹長水道適合大船進出,宗設會選擇從這裡撤退嗎?

  不過就那麼一點微弱的希望已經讓我無法再去選擇什麼:「賭賭運氣吧!」

  想到這裡,我望著委靡的士兵們,沈聲道:「我們,還沒有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