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孽怨 第六十四章 三柱清香

  成進認得他是昨天剛派入城做探子那對張氏兄弟中的弟弟張如海,皺眉道:「叫你在城中打探消息,你跑出來幹什麼?」張如海臉色雪白,顫聲道:「成……成幫主……我……我哥哥給官府抓走了……虧我機靈才逃得出來的……」

  龍神幫一連多人在城中無故失蹤,成進正為此事頭大不已,不知官府使了什麼詭計。現在居然有人在對方的搜捕中逃脫,不由心中大喜,道:「官府是怎麼樣知道你們的?是不是我們有內奸?是不是他們有很多厲害的高手?」

  張如海臉上一紅,道:「不……不是的……是……是在窯子裡……」成進愕道:「什麼?」

  張如海低頭道:「我哥哥是在窯子裡給抓走的……」成進怒道:「他去妓院幹什麼?」

  張如海道:「這個……去妓院當然是找……去玩婊子……」成進冷笑道:「官府連嫖妓的都抓?嘿嘿,是不是喝醉酒口沒遮攔把自己的身份說出來了?」

  張如海忙道:「不是不是。是別人惹上來的,有個傢伙老跟我們作對,要我哥哥把那個叫如月的粉頭讓給他,我哥哥一怒之下就跟他打了起來。那傢伙不是我哥哥的對手,臉青嘴腫地回去……結果……結果沒一會官府就找上門來了……」

  成進這一氣非同小可,「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掃了過去,將張如海扇翻在地。成進喝道:「叫你們進城,可是身有要務的!你們不知道官府最近在針對我們嗎?你們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在人家的手心裡嗎?你奶奶的,自己哥倆偷偷喝酒也罷了,還跑去妓院爭風吃醋、惹是生非!是不是嫌命長?你奶奶的!」想著自己這幫手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被官府捉去的張如山自然不免被查一查身份,查出身份之後自然要嚴刑拷打,拷打之下那怕死的傢伙自然會將幫裡的一切都抖了出來,於是自己在跟知府的鬥法中自然大落下風。越想越氣,一腳飛去,將張如海踢飛到一丈開外,疼得在地上直打滾。

  可是氣歸氣,一時卻也莫奈之何。成進喝道:「滾回幫裡去等我的命令,你奶奶的!」怒氣沖沖地不再理他,自向趙府走去。

  那廂邊,雲兒正伴著霜靈做得刺繡的活兒。蘇繡之精巧天下聞名,明朝之時尤盛,蘇州無論官宦抑或平民家的女子,自幼熟習,差不多都是刺繡能手。主僕二人自成進進門後,已久疏此藝,今日閒來無事,便翻出年前做了一半的活兒,一邊扯著閒話一邊做了起來。

  成進氣呼呼地進來,一見她們居然在做女工,不由一怔,笑道:「靈兒你也會做這個啊?」霜靈微微一笑,道:「你娘子可不是只會坐著吃白食的無用人喔!」成進道:「是是是,我娘子心靈手巧,是我的福氣……」胡言亂語扯了幾句,悄悄問雲兒道:「她怎麼樣了?」

  雲兒輕歎一聲,道:「我勸不動她,只好去幫人家買佛像香燭了。您老自己看著辦吧。」成進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佛像香燭?」雲兒歎道:「我說不清楚,你自己去問她吧。」霜靈眼光掃了過來,也輕輕搖了搖頭。成進心想她們二人一定已將知道的有關娘的事情溝通過了,一時間倒頗感尷尬,乾笑兩聲,道:「那……那我過去看一下了……」快步溜出房來。

  一路走一路心下惴惴:「什麼佛像香燭?娘搞什麼鬼?」

  未到楊綃玲的門口,便聽到裡面傳來「篤篤」的木魚之聲。成進心中七上八下,輕輕推門進去。

  卻見楊綃玲一身素衣,頭髮高高地束在上方打了個簪,正跪在地上的一個蒲團上,一手捻著佛珠一手輕敲著木魚。在她的前面擺著一張木幾,上面供著一尊銅製的如來佛像,佛像前面一個香爐插著三柱香。房中沒有一絲微風,三線香煙裊裊筆直而起,升得越高散得越開,房間裡充滿著香燭的香味。

  成進驚叫道:「娘……你這是幹什麼?」

  木魚之聲驟然而止,楊綃玲緩緩回過頭來,溫聲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成進道:「我是你的兒子啊!你不見我,還要見誰啊?」楊綃玲輕歎一聲,道:「我誰都不想見。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娘,以後就不要再來騷擾我,讓我在此安心靜修吧……」將頭轉了回來,木魚聲又再「篤篤」響起,不再理會成進。

  成進萬料不到娘會說出這等話來,事出突然,一時呆了,站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半晌,成進方啞著聲道:「娘……就當是兒子的不好。你不要這樣嘛……整天敲這個破木魚悶也悶死了!」搶上前去,將楊綃玲手裡的木魚槌子奪了過來。

  楊綃玲又是緩緩轉過頭來,清秀的臉龐上毫無表情,緩聲道:「那你還要娘怎麼樣呢?」

  「怎麼樣!怎麼樣!」成進一把狠狠地將木魚槌子摜到地上,叫道:「我……我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無非就是……就是要報我家的血家深仇,要把我娘跟我姐姐救出苦海。我……我辛苦了這麼多年,我……我今天終於大仇得報,我把自己的親人都救出來了,我有了這麼大的一片基業!我要怎麼樣?我要怎麼樣?我只要我們一家人從此開開心心地享福,不是……不是還讓我的娘整天去敲這個破木魚!」一腳將木魚踢飛了出去,撞在房間的牆壁上,「咚咚」幾聲跌在地上,尤自不停地打著滾。

  楊綃玲緩聲道:「你已經將你娘救出來了,她現在很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嗎?」默默走過去,將木魚和木魚槌子從地上拾了起來。

  成進急道:「不是……不是這樣的……這……這……這有什麼好?」楊綃玲苦笑一聲,道:「你已經救出你娘了,她不用再整天受人欺辱,不用再被千人踩萬人騎,可以做回一個清清白白的人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嗎?」幾滴眼淚無聲無息地從她的臉上流下,楊綃玲忙轉過身去,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珠。

  「不是的!不是的!」

  成進叫道,「娘你昨天剛剛說過什麼?你說永遠會是我的人,以後都會跟我在一起,是你說的,是不是?」撲上去從後面緊緊抱住楊綃玲的身體。

  楊綃玲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成進道:「我不放!娘你怎麼啦?不要這樣啊!」楊綃玲歎道:「小進,你真要娘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嗎?」

  成進一聽娘又提個「死」字,無奈之下只好鬆開手臂,道:「姐姐和姨媽還在等著跟你相見呢!你難道真不想見她們嗎?」楊綃玲微微一呆,喃喃道:「想的。可是我沒臉再見她們了,你不要再說!」

  成進想不通為什麼姐姐跟姨媽有臉見娘,娘卻沒臉見她們,急道:「娘你這是何苦呢?有福不享來過這清淡日子有什麼好?為什麼啊?我找的那間大屋很快就能住了,到時天天山珍海味、錦蘿綢緞,一大班丫環服侍……」

  楊綃玲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走到椅子上坐下,呼出一口氣,抬起眼著看成進,說道:「你娘出身一個武林世家,你外公文武雙全,楊家可是個書香門第……」成進道:「我知道。」

  楊綃玲不理他的插嘴,續道:「做一個女人圖的是什麼?不就是圖嫁個好相公,生幾個好兒女,相夫教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也就是了。我曾經以為我的日子就會是那樣,你爹又有本事,還很疼我,他是個好丈夫……你跟你姐姐都很乖很好,我很滿意。那時候我在想該給嫣兒找個好女婿了,再過幾年,再給你娶房好媳婦,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抱孫子了……可誰知道……」說著說著,眼眶又是一紅。成進靜靜地遞過一塊手巾去,楊綃玲接了,輕輕拭了拭眼角。

  楊綃玲道:「女人最重要的一個字是什麼?你知道嗎?是『貞』!是『貞』你知道嗎?」不由「哧哧」苦笑幾聲,說:「小進,你娘這些年來受過什麼樣的污辱,你不是不知道。做為一個女人,我早就該死了……」成進驚叫道:「娘……」

  楊綃玲苦笑道:「可是我沒死。李登把我當成奴隸,不停地變著花樣淫辱我,你都看到了。你娘不爭氣,身體聽不了自己的使喚,做出那麼多淫賤的樣子,都給我兒子看在眼裡了……」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楊綃玲拿著手巾又拭了一拭眼淚。

  成進柔聲道:「娘……那不怪你……沒人怪你。我是你的兒子,我不會看不起你的,我真的不會,相信我吧,娘……」

  楊綃玲搖了搖手,續道:「可是我的女兒還在趙昆化的手裡,我的兒子還在李登的手裡,還有我那個小女兒……我就是願意死,我也不敢死啊……」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成進走近前去,伸手輕撫她的後背。楊綃玲身子一避,道:「你……你不要再碰我的身子!」成進一呆,不知何言以對,慢慢將手收了回來。

  楊綃玲哭聲稍止,又抽泣著續道:「你從李登那兒把我贖回來,我很感激你。我想,反正我早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了,只要我的一雙兒女安然脫險,重新過上開心的生活,我這個身子真的願意給成公子做牛做馬的。我的身子早就這麼淫賤,有什麼可吝惜的呢?就讓它繼續淫賤下去吧。」成進忙道:「不……不是的,不淫賤,不的!」大悔昨日還用那樣淫穢的方法挑逗母親。

  「可誰知道……誰知道……你竟……竟然是……」說到這兒,楊綃玲心中悲慟,手捂著臉嗚嗚哭起來,一發不可抑止。成進束手無策,想要出言安慰,卻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楊綃玲哭了一陣,嗚咽道:「像我這麼賤的人,八年來一直不停地給不同的人姦淫侮辱,我身上的肉已經沒有一塊是乾淨的了。他們日夜不停地玩弄我的身體,到最後,連我親生的兒子也是這樣的姦淫著我……你說,我自己還剩下什麼?還剩下什麼呢?」越說越是傷心,哭聲又慢慢響亮起來。

  成進手足無措,心裡大叫著:「不是的!沒那麼嚴重!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此時此刻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得出口。

  又過了一陣,楊綃玲才漸漸止住哭泣,沉聲道:「現在我的女兒已經救出來了,而我的兒子……嘿嘿,更不用我操心,我是可以死了……」成進叫道:「不要!」楊綃玲苦笑道:「我聽人家說,心靜可以去塵。佛祖說,人的身體只是一付臭皮囊。我這付臭皮囊如果清心寡慾,能做到心中不著半點塵埃的話,或許便能贖清我前半生的罪業,還我清清白白之軀。小進,難道連這一點,你都不幫你娘嗎?」

  成進啞口無言,心中將如來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支吾道:「這個……未必一定要如此吧?」可現在娘所求的只是心裡之安,論到這點兒來他可實在不是如來佛祖的對手。只是娘怎麼會突然這樣,難道僅僅是因為發現被親生兒子姦淫嗎?還是因為不再擔心兒女的安全,從此可以撒手不管世事呢?

  楊綃玲歎道:「小進如果肯幫娘的話,以後就不要再來騷擾我,讓我殘生得一絲安寧吧。」成進哭道:「娘……」楊綃玲閉上眼,道:「你走吧。你如果有本事,就想辦法把你那個還在給李登欺辱的小妹妹救出來。唉,她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你走吧。」

  成進無奈,見母親心意已決,決非一時三刻所能說得通的,只好尋思著如何從長計議。當下只好道:「娘那我先走了。外面的丫頭你儘管使喚,她們都是兒子的人……」慢慢走出去。

  正要踏出門檻,楊綃玲忽道:「我發過誓,我不會再讓任何男人再碰我的身子。如果我連最後這一絲清白都不能得到,我也不願苟此殘生了。」成進驟然間冷汗透背,咬牙道:「是!」走了出去,將門輕輕帶上。門裡的木魚聲又再次「篤篤篤」地響了起來。

  看著成進垂頭喪氣地從裡面走了出來,趙霜靈和雲兒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趙霜靈道:「既然她老人家心意已決,相公你就不要再逼她了……」

  成進抬頭看了她一眼,歎道:「不敢逼了。」心想她當年被你父親那樣凌辱,日夜往死裡整,都未曾屈服,可見她的性子有多倔強。這番說得如何決絕,要她再回心轉意看來是很難了,此事真是棘手之極。心中怏怏不樂,「唉」的又是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