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小散仙 第04章 與爾同銷萬古愁

  「葫蘆裡的酒好香!」李不舔了舔唇。

  「葫蘆是他的。」逍遙郎君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桌子對面的漢子。

  李不哦了一聲,轉頭望去,瞇眼打量那漢子。

  漢子微微一笑,瞧瞧李不腰頭的葫蘆,道:「你也想嘗嘗?」

  李不吞了下口水。

  「那就來一口吧。」漢子道。

  李不遂從逍遙郎君手上取過葫蘆,嗅了嗅,仰頸就飲了一口。

  「怎樣?」漢子笑問。

  李不握著葫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一會方說出話來,滿面銷魂道:「果然絕了!為了這酒,天涯海角都去過了,沒想卻此處遇見!」

  那漢子哦了一聲,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坐下來,共飲幾口。」

  「妙極!」李不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又飲了一大口。

  那漢子微笑瞧他,面肌輕抽了下,似乎有些肉痛。

  這時店家與小二已備好了菜餚食材,擺上炭爐放上湯鍋,將那羊肉、狗肉、驢肉及果蔬流水般端上來,很快便鋪了滿滿一桌。

  三人便就著酒大快朵頤,只把鄰桌的崔小玄饞得連吞口水,肉食果蔬尚可抵擋,但那酒香可就幾要勾走了他的魂。

  「兄弟貴姓?怎麼稱呼?」李不問那漢子。

  「在下姓師,名南生,大夥兒都叫俺阿南。」那漢子道。

  「阿南兄弟,可否說說這酒是從何而來?」李不問。

  「在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俺遇見過一個女子,也就是這酒的主人……」阿南道。

  「這酒的主人?」李不微微動容。

  「你說你遇見著了這酒的主人?」逍遙郎君盯著他道,一副意外之至的表情。

  「對呀,當時她站在一個大坑前猶豫,俺問她有何難事,她說她要捉一隻大鼠,就藏在坑裡邊,但嫌坑中污穢,不想下去。」阿南道。

  小玄嗅著酒香,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俺見她肌膚細嫩衣裳漂亮,果然不好弄髒,於是自告訴奮勇,下坑裡去幫她捉那隻大鼠。」阿南繼道,「沒想那坑裡還挺深,溝壑縱橫,俺在黑暗中掏摸了三天三夜,終於捉到了那隻大鼠,還一不留神弄斷了三根肋骨。」

  玄教眾人不覺間給他的敘述吸引住,水若心中愁困,聽到這裡也忍不住好笑,悄對小婉道:「這人好笨,一隻大鼠居然捉了三天三夜,還弄斷了三根肋骨,不過毅力可嘉!」

  小婉掩嘴悄笑。

  李不同逍遙郎君卻是靜靜聽著,一時都忘了喝酒。

  「等俺把大鼠交給那女子時,那女子甚是高興,便送了俺一罈子酒作酬謝,說是她親手釀的。」阿南道。

  「難得難得。」李不道。

  「你賺了。」逍遙郎君竟然道。

  「是啊!」阿南點點頭,「俺也沒想到這酒如此好吃,可惜只有一壇,每次出門便裝些在這葫蘆裡,偶爾一口,快活勝仙。」

  李不拍拍腰頭的葫蘆,赧顏道:「我這裡邊也有好酒,本亦想分與你們嘗嘗,只是一吃此酒,便拿不出手啦!」

  小玄愈聽愈奇,聞著那勾魂的酒香,正自心癢難撓,忽聞李不叫道:「哎呀,那邊坐著的不是方兄弟麼?」

  小玄轉目望去,見李不正朝自己微笑,心中一個鶻突,猛想起在迷林之時,對他及驚虹七仙子謊報的名字就叫「方」少麒。

  「咦,少國師怎麼在這裡?幸會幸會!」逍遙郎君也朝他叫了起來。

  兩人就像是剛剛瞧見他一般。

  小玄頭大如斗。

  雪妃微微一怔,聽稱呼完全不對,只道是對方認錯了人。

  「該來的終歸躲不過……」小玄心中苦笑,側過身壓住嗓子朝鄰桌作揖道:「李兄,逍遙兄!」

  他這一回應,水若同小婉便都瞧見了他,陡覺得此人背影熟悉之至,心中皆自詫異。

  「方兄弟這是要去哪兒?抱雪道長可還安好?」李不叫道。

  「蒙兄掛念,他老人家很好!」小玄微笑道。

  「迷林一別,甚是想念,這邊有稀世珍釀,何不過來坐坐,一同喝兩口!」李不又道。

  小玄早已按捺不住,心裡雖然忌憚玄教眾人識破自己,卻也不願在這幾人前面露怯,索性起身走了過去。

  「來,嘗一口!」李不把葫蘆遞與他,彷彿那酒是他的一般。

  「那就不客氣了!」小玄接過葫蘆,壓住心底的急迫,作從容狀飲了一口,登感一道香得出奇的辛辣自喉管直落入腹中,過處無不暢快,最奇的是,他何等之酒量,豈知只此一口,酣意即起,如臥山巔雲端,如沐瀑底濤峰,整個人欲飛欲蹈快美勝仙。

  他從前喝到好酒,多少能說出點名堂,而眼前這酒,只知道好,至於好在哪裡,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豬家客棧那十五年的水晶潭,糖妃那柔然國進貢的醉花陰,皇后那家釀的翡翠春,還有自己用玉紅草釀造的天仙三步軟,跟這酒一比,簡直就成了淡茶白水。

  「沒哄你吧?」李不笑望著他。

  「這酒叫什麼名字?」小玄一臉銷魂。

  「俺也不曉得,酒的主人沒告訴我。」阿南道。

  「不如我來猜猜。」逍遙郎君忽道,望著他問:「這酒的主人,容顏風姿是否與酒一樣,亦是世上無雙?」

  阿南想都不想,立即點了點頭。

  「那我知道了。」逍遙郎君道。

  「我也知道了。」李不道。

  「知道了?」小玄一頭霧水。

  「難道……你不知道?」逍遙郎君盯著他微笑。

  李不也在瞧他,笑容有些古怪。

  「我知道什麼了?」小玄雲裡霧中,暗自生疑。

  「來,坐下喝酒,其他的,時候一到自然便知!」李不意味深長道,拉他坐下,叫道:「難得相逢,咱們多喝幾口!」

  接下一隻葫蘆便在桌上輪轉,四人酒量過人,均有那千杯不倒的本事,只是今次所遇的乃是天地中數一數二的佳釀,不過數巡,赫皆有了七、八分醉意。

  小玄只覺神魂欲飛,早將此前對逍遙郎君的避忌、對李不的警惕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就連那頭一回遇見的阿南也覺無比親切。

  四人旁若無人地痛飲,時呼時嚷笑聲滿樓,皆俱興不可遏,惹得玄教眾人頻頻側目。

  小玄心中有事,不敢貪戀太久,又怕給玄教等人瞧出破綻,遂起身作揖道:「多謝南兄的美酒及諸位盛情,只是在下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兄弟,俺瞧你喝酒的模樣就喜歡!怎麼這就要走了?」阿南叫道。

  「著實有急事,來日相遇再共痛飲!」小玄歉意道。

  「你急什麼呀!」李不指著逍遙郎君道:「這個老弟本事可大著呢,倘若有事耽擱了,包在他身上便是,鐵定給你辦妥!」

  逍遙郎君微微一笑,回敬道:「少國師,你旁邊的老兄才是無所不能,你若有啥煩惱為難之事,只需請他出馬,保管手到拿來!」

  「有些事情可是急不來的。」李不道,一把捉住小玄手腕,拉他坐下,「來來來,再喝幾口!」

  小玄只好坐回椅上,心神不寧地與他們繼續喝酒。

  「好酒!好酒!聞名已久,今日一嘗,方知此酒確為天地中第一美釀!」李不忍不住再贊,仰頸大灌了一口。

  「悠著點啊,這酒喝完沒處尋的!」阿南按不住叫道,卻是見葫蘆中的酒越來越少,不覺有些肉疼起來。

  「你這人,怎麼忒不痛快!」李不喝道,忽吟道:「君不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機緣散盡還復來!」

  阿南哈哈一笑,接道:「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李不又繼:「逍遙郎,師南生,將進酒,君莫停!」卻是將原詞中的人名即興換了,忽改吟為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逍遙郎君原本優雅靜氣,此時赫也放浪形骸,擊桌為節接著吟唱:「嬌後昔時宴快活,美釀十壇萬雄逐。南兄何為言少酒,只緣壺空難再酌!」

  一闕《將進酒》竟被他們改得亂七八糟,然卻別有一種暢快豪放之意,教人心懷激盪。

  李不哈哈大笑,往身邊的小玄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聲嘶力竭歌道:「不平生,凌雲志,夜光潭畔共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如喊如嘯,聲蕩滿樓,聲中滄桑悲愴之意緒越發濃郁,侵人心魄。

  小玄聽見最後三字,驀有所感,剎那間想起下山後的種種際遇。飛蘿、師父等人的身影如夢如幻地浮現眼前,又如電如露如泡地逝去,再想起魂縈夢繞的四個師姐就在咫尺,然卻無法上前相見,而因身世,不知自己還要浪跡天涯到幾時,一時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滿眼儘是溫熱。

  李不凝視著他,目中竟亦漸漸潮潤起來。

  忽聞旁邊一聲低低哽咽,但見那個阿南不知為何,竟然失聲悲泣。

  小玄心中詫訝,忽聽三姬輕喚公子,轉眼看去,卻是另一邊的逍遙郎君不知觸動了什麼,赫已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

  「這四個,都是性情中人。」雪涵輕歎。

  「李大哥怎麼叫他方兄弟,且還相識?」李夢棠悄忖,又想:「他們兩個都是十分好酒,性情也近,無論哪裡遇著,自然一見如故。」

  「這四人癲的,一葫蘆酒搶得這等歡快,都是大男人,卻如此又笑又哭的,羞也不羞!」水若強笑道,目光只留在那個背對著自己的男子身上,越瞧越覺像極了深藏心底的那個人,忽爾忍耐不住,已是淚水盈眶。

  小婉牽握住她的手,眼圈也漸漸地紅了,目光凝處,正是同一個背影。

  似應了水若的話,突然間,那桌上四人一起哂笑起來,眼角淚痕猶未乾透,李不晃著葫蘆笑歎:「都這酒惹的,都是這酒惹的……爾明明名曰快活,為何徒引傷悲!」

  李夢棠聽見「快活」二字,心中一跳,她於天道閣參撰《周天諸靈榜》,觀閱了從諸方諸界搜集來的海量訊息,可謂見聞廣博胸羅萬卷,立時想起一事來:「李大哥說的是酒名麼,難道他們喝的便是那萬千妖靈精怪每七年一爭的……」

  正思間,忽聞師叔晏明低聲道:「奇了!」

  朱晃見他面色凝重,遂問:「怎麼?」

  只見晏明拿起一物,卻是只深青色的八卦狀羅庚,上刻天干地支陰陽五行,正時明時暗地閃爍著,道:「好生奇怪,這數月來,我們遍尋那遺孽不獲,但以此寶卜算,那遺孽應該在東北方某處,明明昨兒尚在千餘里外,怎麼此寶忽然顯示,那遺孽已在附近?」

  李夢棠聽得心中一緊,抬眼朝雪涵望去,見她正盯著晏明手中之物,臉色有些發白。

  「莫非出了什麼差錯?」朱晃道。

  「這追魔六合卦自煉成之日起,便從未出過差錯,我們在逍遙峰上用那遺孽穿過的衣物以秘法煉化,已印記在卦上,感應決計無誤!」晏明斬釘截鐵道。

  「在附近?大概是多近?」朱晃問。

  宴明仔細瞧了瞧手中的六合卦,道:「當在方圓三百丈內……不對,追魔卦在震,應在百丈之內!」

  「敢情那餘孽送上門來了?」楊奕森然道。

  這時,聽見他們交談的水若同小婉也皆心中暗驚,生怕小玄真的到了附近。

  朱晃吸了口氣,沉聲道:「我們即刻分頭去找!」

  「且慢!」宴明低喝,他瞇眼望向窗邊的桌子,目中穩現疑色。

  朱晃循著他目光瞧去,心頭陡然一凜,那桌上的四個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的確都有些可疑。

  楊奕目光漸冷,也盯住了窗邊四人。

  惟黎山老母不言不語,只是閉目安座。

  突見宴明目中精芒一閃,瞳底幻起層層難以察覺的異彩,原來已施展了太乙玄門的絕頂偵測法門——無相之眼。

  他目光從窗邊四人身上一一掃過,細觀了片刻,壓著聲道:「靠窗那漢子似乎是個獅子精!其他三個,倒非什麼妖物。」

  「獅子精?沒瞧見什麼狐精狸妖麼?」朱晃道。

  楊奕兩眼卻漸漸地亮了起來,他才思敏捷,記憶力更是驚人,盯著小玄的背影須臾,突道:「那餘孽我見過,兩位師叔請安坐,待弟子過去略作試探,便知這些人的底細!」

  「嗯。」晏明應了一聲。

  「留神。」朱晃壓著聲道,「這幾人來路不明,皆能收斂真靈,怕是有些手段。」

  楊奕微微一笑,優雅起身,一步步朝窗邊的桌子走去。

  此時小玄背對著他,坐在兩邊的逍遙郎君及李不忽然稍側過臉,齊以眼角掠了他一眼。

  兩人的目光,一冷一淡,楊奕心頭莫明一懍,然他畢竟是地界第一大門派中的翹楚,且自出道以來,罕逢敵手,豈會輕易把人放在眼裡,只是遲疑了一瞬,腳步放慢了些許,暗自提防。

  「快活快活!好生痛快,俺自打下山,就數今兒喝酒喝得最痛快!」阿南高聲叫道,眼皮抬起,目光落到了漸漸行近楊奕身上。

  「大家且聽我一言。」李不忽道。

  其餘三人便靜了下來,此時楊奕已走到小玄背後,森然停步。

  「我等四人本來天各一方,今日撞見,既是難得,更是有緣!」李不繼道,「恰逢如此佳景美釀,豈可辜負,不如以這半葫蘆殘酒為證,結為兄弟如何?」

  逍遙郎君微微一怔,掠了小玄一眼,擊桌笑道:「妙極!」

  小玄此時神飛意暢,登時憶起千翠山華濃莊中的結義,不禁魂魄俱動,亦應道:「好!」

  阿南卻是一陣沉吟,半晌不語。

  「怎麼,阿南兄弟不願意麼?」李不瞧著他問。

  「俺是一百個願意,只是……」阿南道,「瞧得出,你們三個,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俺就不摻和了吧……」

  李不哈哈一笑,揚了揚手上的葫蘆問:「這酒是不是你的?」

  「是。」阿南應。

  「素昧平生,不過一面,你便肯將斷了三根肋骨換來的美酒分與我們吃。」李不一把搭住他肩膀道,「吾等一見如故,這便是投緣,這便是兄弟!」

  阿南仍在遲疑。

  「男人只要一起喝過酒,一起流過淚,便可以做得兄弟!」李不道,聲如熙日和風。

  小玄聽得心中一凜,重重點頭。

  「好!俺認你們做兄弟!」阿南擊桌道。

  「請兄弟們隨我立誓。」李不神情一凝,肅容禱告:「古今聖明,諸界至尊,從今起,吾等四人結為兄弟,日後福禍同擔生死與共,如若有人相犯,必同仇敵愾周旋到底!」

  其餘三人微微一怔,便跟著齊聲念:「古今聖明,諸界至尊,從今起,吾等四人結為兄弟,日後福禍同擔生死與共,如若有人相犯,必同仇敵愾周旋到底!」

  「我李不!」李不繼道。

  「我師南生!」阿南道。

  「我燭鼎玄!」逍遙郎君道。

  「我崔小玄!」小玄只遲疑一瞬,便毅然說出了名字。

  這一句,他放開了一直逼住的嗓子,以原本的聲音說出。

  一時樓中靜了下來,玄教眾人自不用說,雪妃卻是一怔,心忖:「皇上定是虛報了個名字。」

  雪涵同李夢棠面色齊變,心中皆叫不好,水若同小婉大吃一驚,心都幾欲停頓。

  李不奉起葫蘆,一字一句道:「我等今日以此酒為證,實鑒此心,倘若背義忘恩,天地共戮萬劫不復!」

  其餘三人跟著念了一遍。

  李不又道:「我們今為兄弟,自該有個長幼之序,論年歲,這老大應該是我了。」

  阿南瞧瞧其餘逍遙郎君及小玄,道:「不用問,我年歲當是比你們大些,這老二便是我了。」

  小玄爽快道:「那我就老四吧。」

  逍遙郎君笑道:「既然你都肯做老四,那我吃點虧,做老三又何妨。」

  「崔小玄?」楊奕這才開口,冷冷道:「果然是你麼?轉過身來讓我瞧瞧,免得弄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