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二百二十一章

  閣門軋軋輕啟,各懷心思的人們相偕退出閣外,山風舒爽,一無先前慘戰的血腥味。高閣前一片廣闊空地,綠樹成蔭,暫為眾人休歇之所。向揚、文淵與韓虛清生死相搏,固然耗損莫大氣力,餘眾也都力戰多時,此時或靜坐、或閒步,各自調養精神。

  隔著幾棵樹遠,向揚正與趙婉雁坐在一處,互敘別情。除了趙婉雁懷中的小白虎,再沒什麼能打擾二人親密言笑。

  楊小鵑獨自坐在更遠處的山石上,遙遙看著二人並肩身影,自個兒輕拍著腿,盡自無可奈何地笑著,不時悄悄搖頭。

  當日華瑄一把消息帶回巾幗莊,她就決定拉著趙婉雁跟著追過去。若非如此,要見向揚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時日。眼見兩人儷影成只,說不盡的濃情蜜意,楊小鵑高興之餘,卻又不免惆悵。她心中暗想:「好啦,趙姑娘既然跟了出來,向公子應當也不會回巾幗莊了。這下子我……我總可以斷了想頭。向公子……」

  她一望向揚,心中又不禁波動起來,好不容易才壓下少女情懷,連忙轉頭不看。一轉頭,遠遠看著太乙高閣,忽見那樓台冒起黑煙,隱隱吞吐著火光。楊小鵑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啊,樓裡起火!」這一叫,眾人紛紛驚覺,奔近望時,但見門窗裡火焰直冒,熱浪撲面。閣頂既有黑煙,恐怕上下五層全都燒了起來。

  烈火伴著濃煙沖天而起,猶如一條惡龍捲上了太乙高閣,焰光裡瞧出來只是一片烏黑的殘影。眾人面面相覷,均想:「是誰放火燒了閣子?」

  樑柱受焚,必剝聲響愈見雄烈,忽然轟隆轟隆,閣頂已有半邊被燒得坍下,纏著烈焰的焦黑斷梁凌空滾落,砸得下一層樓也似要崩毀。石娘子見火勢兇猛,燒著的斷木如火雨般落下,極為危險,當即道:「大家快離開這兒,這火已救不來了。」眾人遠遠避開,回頭望時,太乙高閣已難辨其形,猶如一道大火炬。

  一道冷氣劈開火海,堪堪容得人身走過。黃仲鬼面無表情,無視撲面襲來的熱氣,走到了大廳之中。

  一個渾身鐵甲的男子跪在地上,縱聲狂笑,只手血跡斑斑,在他前頭的是韓虛清開膛破肚的屍身。黃仲鬼默默凝視於他,那男子一無反應,鐵鑄的面具底下眼神狂亂,似已瘋癲。

  韓熙很久沒重做「顏鐵」的裝扮了。在他被父親逼著姦淫親妹、繼而被當作棄子掌擊之後,終於再次將他打入這鋼鐵面具底下。他完全明白韓虛清的計劃,一路趕回雲南,終於在韓虛清斷氣之前取了他的性命。

  火光耀動,很快又將黃仲鬼的來路截斷,裹成一片赤焰地獄。

  韓熙放聲叫道:「燒,快燒,燒了韓虛清,把韓家的一切燒個精光!」黃仲鬼冷冷地道:「難道你不姓韓?」韓熙厲聲道:「我姓顏名鐵,乃西域異人的門下弟子,誰跟這老賊同姓?」

  一根火梁重重落下,黃仲鬼揮手一劈,將之震開數尺,落在身旁。他冷然轉身,看準一個少煙處走去,陡然聽韓熙喝道:「韓虛清,你還想逃?」

  猛然發勁撲來,全然不成招數。黃仲鬼微一閃身,冷眼看著他撲在地上,支撐著想要起來,卻是掙扎一陣,便再難動彈,全身緩緩冒出青煙。原來鐵甲早被烈火炙得奇燙,一撞之下,韓熙再也無法支持。

  黃仲鬼掌凝真氣,「太陰刀」劈出一條小徑,身如冷箭,倏然穿越重重火場。

  當他平安離開太乙高閣時,人卻在閣後山坡出來,遠遠只見閣前似有幾個黑點,更看不出是什麼人。

  他緩緩遠離烈焰狂竄的高閣,逐漸走進山林,忽見前頭有人。體態婀娜,金翅披身,一隻美眸盡透著冷洌與淒艷,正是韓鳳。

  兩人只在白府照過一次面,全無交情,韓鳳甚至不知眼前這人的身份。

  她冷冷地道:「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黃仲鬼斜望遠方火光,道:「來報仇。」韓鳳道:「火都已經燒成這樣,常人闖進去必死無疑,你居然能進出自如……你的武功,很不簡單啊!」

  黃仲鬼冷然道:「我是為了報仇,才練這一身武功。我活著便是為了報仇,大仇不報,豈會死去?」韓鳳嘴角微揚,道:「閣下既然出來,想必已經手刃仇人,恭喜啊恭喜!」語氣中微帶揶揄。

  她可清楚知道,倘若眼前這人的仇人也是韓虛清,那麼他是報不了仇的,因為她已親眼目睹韓熙下手,終結了韓虛清苟延殘喘的性命。

  那日她追丟了韓虛清,回頭卻在荒野裡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韓熙,方知他中了韓虛清一掌,功力大損,神智更已失常。韓鳳恨意上湧,本欲下手殺他,但隨即聽他喃喃自語道:「韓虛清……我定要殺了韓虛清,那老賊在哪裡?」

  韓鳳見狀愕然,又想起他畢竟是自己血親兄長,雖然他姦淫了自己,但眼見他如此情狀,似連她也不認得了,一時卻狠不下心出手。轉念之間,卻另起了一個主意,說道:「韓虛清逃回老家了,沒人找得到他。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裡?」

  韓熙道:「怎麼不知道?是了,他定是逃回蒼山太乙高閣。」說著咬牙切齒,逕往南行。韓鳳一路追蹤,終於也到了此地,但是來得稍晚,死戰已了,只望見滿地死士橫屍,韓虛清也奄奄一息。

  韓鳳狠狠盯著韓虛清,金翅刀幾次顫抖著揚起,最後還是沒下手,由得韓熙衝上前去,將韓虛清最後一口氣給斷送掉,放火燒閣,狂性已難收拾。

  韓鳳默默自閣後離開,回想一生血仇,淚水幾度盈眶,卻是哭不出來。

  眼前這黃仲鬼,也跟自己一樣千里迢迢來此,卻永難報得大仇。韓鳳見他不答話,不覺淒然苦笑,搖頭道:「我猜你也沒能報仇。為了復仇而生的人,若是畢生無法報仇,卻該怎生是好?這便去死了罷?」

  黃仲鬼目光冷然,緩緩地道:「我不會死的。」再不顧韓鳳言語,緩步離開,冰冷的語調送出最後數言:「報仇之前,我不能死。若是此仇永遠報不了……我就要一直活下去。」「太陰真氣」逐漸失控,猶如無數冰針攢刺經脈,黃仲鬼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韓鳳看著他漸行漸遠,隱沒在林木深處,不覺茫然,暗道:「一直……活下去?」

  要活下去,總得有個理由。卻有什麼物事,能勝過她茁長多年的仇恨之心?

  韓鳳迷惘起來,望著悠悠長空,竟似有些昏暈。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振翅之聲,山中群鳥為大火所驚,紛紛展翅高飛,空中忽地眾鳥盤旋,各自分頭而去。韓鳳瞧著飛鳥四散,過得半晌,一聲長歎。

  畢竟是雲霄派的掌門。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場餘燼,足尖輕點,身影化作一抹金霞,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

  向揚、文淵二人停下腳步,趕到了此行最後的一程。

  眠龍洞地在觀音山,離蒼山不遠。向揚記著寇非天對他拋下的那句話:「要是出得了這太乙高閣,便來眠龍洞找老夫罷!」而今太乙高閣已毀,向揚同文淵一復氣力,便即趕至此地,但見那山洞洞口有三、四丈寬,未近洞口,已然清氣襲人。

  向揚喝道:「寇前輩,在下來了!」洞中不聞回應。文淵側耳聆聽,說道:「洞中有人。」向揚點頭道:「咱們已打過招呼,直接進去。」

  兩人俱是一般心思:雲南之行,在此了斷。

  眠龍洞中儘是石乳石筍,奇兀嶙峋,深達五丈的巖洞盡處,卻是一口寒泉,其聲淙淙,清冽之氣便是由此而發。向揚一望那泉水,不覺驚呼一聲。

  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十景緞!」

  只見十疋錦緞懸掛在泉水週遭,從洞口這方向看進來,正好拱成半圓,彷彿洞中實景,渾然天成。

  韓虛清既死,師娘也已獲救,兩人來此的目的除了一見寇非天,便是要取回十景緞。此時十景緞俱在身前,洞中卻無人看守,反而詭異。文淵聽向揚略說泉邊景象,也是怔然不解,道:「寇非天豈會把十景緞留在此地,自行離開?」卻聽洞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我是要離開了。在那之前,你們最好讓開點!」

  向揚、文淵猛然回頭,但見寇非天緩步走進,應賢、應能、程濟跟在後頭,另有幾名佝僂老翁,俱是白髮蒼蒼,臉上皺紋深陷,比二僧更見老態,恐怕都是年歲近百。文淵聽得分明,心道:「最後這幾人腳步虛浮,不會武功,聽這力道……似乎都是老人。」

  寇非天緩步上前,道:「你們既到了這兒,韓虛清想必已死。這會兒,可是要取我性命?」向揚道:「」罪惡淵藪「四非人的首領,照理說我們是不該放過。只是咱們總得先弄清閣下的意圖,再做決定。」

  寇非天淡然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如此佈置」十景緞「的用意,只管看著。」逕自走到寒泉之前,凝立不動。

  忽然之間,眠龍洞中迴盪起一股洪鐘似的響聲,嗡然不絕,恍若龍吟虎嘯,那泉水也盪開一圈圈漣漪。文淵聽得心驚,暗道:「這是寇非天他運開全身內力,震撼洞中氣流所致。可是……怎地能達如此響亮?雖然洞中有回音,但這內功造詣也實在……實在驚人!」

  向揚眼睛看著,卻更是驚訝。只見寇非天自懷中取出一物,晶瑩璀璨,龍鈕絲綬,竟似是皇帝的印璽。但聽寇非天緩緩說道:「眾卿隨行四十年,今日當是重返皇城之時了。十景緞啊,十景緞!」其聲凝沉,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向揚、文淵驚訝萬分,尚未相詢,寇非天右手輕舉,玉璽對正了十景緞,「太皇印」掌力一運,逼得那玉璽光華漸盛,直有夜明之能,鮮亮流霞映上十景緞,光彩交融,倒映水中,在那煙塵之中,竟隱約變幻出另外一番景象:

  琉璃金瓦、重簷彩殿,開闊的御路直通帝苑,這雍容堂皇的氣象,正是天子宮闕。光彩幻化之中,恍若又有雲波霞蕩,如真似幻,疊映著萬里山河,壯闊難言。

  向揚參悟「十景緞」時,卻也不感見如此景象,不禁聳然動容,心道:「十景緞能反應人之慾望,這……這難道……」

  文淵雖看不見皇城幻象,卻在滿窟迴響之中,聽見了幾聲嗚咽之聲,竟是應賢、應能眾老潸然淚下。只聽程濟神情激昂,縱聲喊道:「監察御史葉希賢上殿!」

  聲音竟有些哽咽。

  應賢踏步上前,神色亦喜亦悲,走過寇非天身邊時也不停步,直直往泉水走去,仍不停步,走進那皇城山水之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失了蹤影,竟已沒入水中。

  向揚驚道:「不好!」他明知應賢本是敵人,但見他這麼迷迷糊糊地落水,必然溺斃,焉能袖手旁觀?正要上前去救,忽聽寇非天厲聲喝道:「站住!」左掌拍出,硬是截住向揚。向揚怒道:「你……你發瘋了麼?怎麼誘得自己的同伴自盡?」寇非天搖頭說道:「遜帝復位,群臣返宮,這是他們此生最大的願望。

  你不見引他們過去的,乃是十景緞麼?「

  向揚頓時啞然。文淵同樣錯愕,心念急轉之下,伸手略一摸索,想弄清這洞中形勢,忽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他留神摸了一陣,卻是文字,逐一摸索下去,一邊喃喃念了出來:

  「飄泊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中雲氣散,朝雲閣上雨聲收;新浦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這首七言律詩所述內容,猛然令文淵想起一件史事來:那是大明開國以來僅見的逼帝遜位之內亂。

  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傳位於皇太孫朱允炆,是為建文皇帝,執政寬仁,有「四載寬政解嚴霜」之美譽。但越輩傳位,卻也引起叔父輩的諸王不滿。燕王朱棣打著「清君側,靖內難」口號,舉兵攻入京城,史稱「靖難」。

  城破之時,宮中起火,傳說建文皇帝已死於自焚,實際上卻是不知所蹤。燕王登基,是為永樂皇帝,大舉屠殺建文舊臣,又逼建文皇帝之師方孝儒擬即位詔書。方孝儒誓死不擬,竟慘遭「滅十族」,即在九族之外,又搜捕門生弟子,誅殺殆盡。諸臣族人遇害者,人數逾萬,人心惶惶,正所謂「天下英雄盡還鄉」。

  建文皇帝下落成謎,民間曾傳他削髮出家,以避追殺,但畢竟無人可證。靖難至今,已有四十餘年,正與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淵猛然想起當日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聽他與程濟現下言語,再與此詩一加對照……「吳王府教授楊應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

  隨著程濟發喊,應能與身後的踽僂老翁們一一走向那水上宮城,神情又是激奮,又是感慨,又似乎無窮歡喜,無不含淚。向揚看著眾老一一投水,再也無一上浮,實在無法忍受,大聲叫道:「不要過去!你們都想送死麼?」話才說完,應能已然入水。餘下寥寥數老宛若著魔,毫不理會向揚。

  寇非天緩緩地道:「他們都是昔時朝中官員,這一生只盼能擁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難料,此夢難圓。文淵,你可知道我這」寇非天「三字底下,真義為何?」文淵輕輕點頭,道:「敗者為寇,這是你曾說過的,我此刻終於明白。」應文「所指,其實乃是」建文「?」

  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揚先見玉璽,又聞此言,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說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四十年來,你練成了絕頂武功……但若要起義復位,恐怕遲了罷?」

  寇非天哈哈一笑,長鬚飄揚,道:「飄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跡江湖,看盡世事,早已不復想重登皇位。可是隨我出亡的群臣,卻是為了什麼?這一群人是我最後一批舊臣,罪惡淵藪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沒有部屬。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後的歸宿。要復位,我自會到那兒復位去!」文淵道:「那兒沒有東西。寇……前輩,那是假象,我完全感覺不到那兒有什麼宮闕山水!」

  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隨我出宮的人,盡沒於此。他們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今日宮闕既成,我難道還不回去麼?」說話之間,程濟也已走到水邊,緩緩沉入。

  向揚、文淵震驚過甚,一時無語。寇非天說道:「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夢裡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兩個天地,你看那龍馭清可得了什麼好下場?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認份。你們是江湖上最後見得老夫一面的人,這執掌皇陵的印璽,就交給你們了!」手一揚,玉璽挾勁飛出,向揚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只見玉質凝光,上刻「太皇之寶」四字,雕工精細,洵為奇珍。

  寇非天轉身望向泉水,眼見少了玉璽華光,十景緞異象漸散,映水皇城逐漸扭曲如煙,當下縱聲長笑,道:「該上朝了!」大步踏出,竟有龍行虎步的氣象,往那瀕臨潰散的幻影城闕直走過去,足踏水面。向揚、文淵同時動念,齊聲叫道:「慢著!」飛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頭,突然兩道金芒浮動,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齊發,從他一執玉璽便已流滾全身的「太皇印」功力猛然擊出,宛如驅起一條金甲黃龍,捲起寒泉之水轟將出來,洶湧水流猛地將向揚、文淵震得連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著衝擊過來。這股威力是寇非天傾畢生之力所發,真氣激盪,震撼得眠龍洞裡石屑紛飛。向揚甫一站穩,那無儔威力隨即撲至。他抓緊這片刻空隙,瞬即運起「天雷無妄」,右掌推出,眠龍洞中如響驚雷,太皇印掌力頓時被抵得無法寸進,但也絕不因而消滅。

  文淵急踏步伐,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虛按一道無形琴弦,喝道:「師兄,換手!」右指一撥,左掌筆直拍出,「廣陵止息」烈勁出手,與「天雷無妄」合成一股,但聽得轟然巨響,三道勁力相拚之下,迴旋激盪,威力如山塚崒崩,烈風將向揚、文淵震出眠龍洞外,幾乎摔倒。向揚使勁硬沉下身子,硬生生站穩下來;文淵憑空幾個迴旋,飄然卸去餘力,方才落地。兩人長吁一口氣時,忽地同時一驚:「我們……破了太皇印!」

  洞中傳來一陣長笑,悠然不絕。兩人急搶入洞,但見泉水不起餘波,清寒依舊,再也沒有寇非天的身影。「十景緞」在三大絕學的功勁推擠之下,全都落在地上,揉作一團。

  向揚拾起一看,失聲叫道:「糟糕!」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這十景緞……全都沒了顏色。這是什麼道理?」文淵愕然道:「沒了顏色?那怎麼會?」

  那十景緞本來光彩燦爛,哪知就在玉璽照耀、倒映宮閣之後,此時竟失卻色彩,化為十疋素絲了。是何道理,兩人又如何能明?

  向揚出神半晌,忽然發掌一擊泉水,但聽潑刺聲響,激起丈來高的水花。文淵道:「底下沒反應。水深麼?」向揚歎道:「我不知道。」

  兩人收起十景緞,默默出洞。走得片刻,文淵忽道:「師兄,這地方叫眠龍洞,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後,方才改名。」向揚道:「是麼?」文淵道:「眠龍、眠龍,龍便是睡著了,總有一朝會醒。師兄,說不定我們還能見到那寇非天。」

  向揚搖頭苦笑,歎道:「那也不用。」伸手一摸懷中玉璽,說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會有像他這樣的高手。」

  此後眠龍洞中一泓寒泉漸淺,後人有測之者,不難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傳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無人置信。就是向揚、文淵二人,也不能深信寇非天等當真死於泉中。

  說不定,他們當真到了另一個世界,遜帝在那夢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寶,百官朝拜,涕泣難以成言……

  向揚、文淵離開眠龍洞,重回蒼山雲弄峰下,再與眾人聚首。向揚一將十景緞展開,眾人無不嘩然。石娘子笑道:「這下可好,哪一疋才是咱們的」花港觀魚「,可全看不出來了!」

  向揚說道:「如今十景緞已失其效,留著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緞或是暫失光彩,也未可知。此間只有華夫人知曉十景緞奧妙,不若就請她保管下來。」

  此時華夫人傷勢舒緩,精神已好了許多,正坐在一旁樹下休息。聽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罷,好在我有兩位好徒兒,說到底,最後還是要他們代勞的。」

  文淵聽見華夫人此語,略一躊躇,慢慢走近過去。只聽「叮」一聲極輕的撥弦聲,對他悄悄暗示著什麼。文淵深深作揖,朝華夫人低聲道:「晚輩失禮。您……可是師娘麼?」他聽得向揚說起「師娘」的事來,這才知曉華夫人的身份,卻是一直沒能上前相認,此時方才說了。華夫人笑得頗有幾分無奈,說道:「怎麼不是呢?」

  忽聽華瑄喉裡一陣嗚咽聲,「哇」地投進母親懷裡,大哭起來。小慕容上前幫著輕拍她的背,朝文淵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妹子喜極而泣,剛剛哭得還不夠……」文淵神情尷尬,低聲道:「你們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

  文淵支吾幾聲,低聲道:「紫緣,紫緣……你在哪兒?」紫緣這時才湊上前來,笑道:「我在這兒呢。瑄妹得見娘親,你不高興?」文淵道:「怎麼不高興?

  那也是我師娘啊!「紫緣微笑道:」何止師娘,還是岳母呢。「

  文淵苦笑道:「看起來,我是最後知道的了?」紫緣笑道:「看來是了。」

  文淵低聲道:「我怎麼解釋你和小茵才好?這……這我真頭痛了。」紫緣微笑道:「照實說啊!你對任先生不也能說得很自然麼?」文淵大窘,道:「連你也開始看我笑話?你都知道」何止師娘「了,這……這哪能相提並論?」

  華夫人正摟著華瑄,思緒紛紛,忽然望見文淵、紫緣悄聲說話,當下說道:「淵兒,你且過來。」紫緣抿嘴一笑,轉過身子。文淵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師娘請安。華夫人輕聲道:「你的本事學得很好啊,誰教你的?」文淵苦笑道:「師娘說笑了,徒兒當然是向師父學藝。」華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認師父學功夫,怎麼不認得師娘?」

  文淵身子一僵,赫然想起他護著華夫人下樓之時,言語間錯把她當作年輕姑娘,又是一路摟抱過來,甚至直到華瑄叫了出來,才知道她衣裳不妥。

  前後算算,褻瀆師娘的地方委實不少,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解釋。向揚見他如此,惑然不解,低聲道:「怎麼了?」文淵聲音壓得更低,頭要栽到地下似地說道:「我至少冒犯師娘三大罪狀,嗚呼哀哉!」向揚愕然道:「豈有此理!你……你又怎麼了?」

  小慕容已聽華瑄略述前情,推想文淵的性情,早已猜得整體情況十之八九,眼見文淵戰戰兢兢,當即替他解圍,笑道:「夫人,你也別太責難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見你,又只來得及聽你說幾句話,就得趕著打打殺殺了,怎能認得出夫人您啊?」華夫人微微一笑,道:「他連打打殺殺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我的聲音便聽不出來?」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這是當然的啊!」華夫人道:「哦?此話怎講?」

  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華正好,光聽聲音,誰也只會當是位年輕姑娘,他又是個書獃……」眼珠往文淵一飄,笑道:「……怎想得到是師娘呢?又如果換作是我蒙了眼睛,只用聽的……」華夫人道:「嗯,是你的話?」小慕容笑道:「本該是要叫妹子的,又怕把自己叫老了,只好叫聲姐姐。現下我看見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輩分,我還是要叫姐姐呢!」

  歷來女子聽得年輕貌美的褒美,臉上反應如何,各不相同,心裡卻沒有不受用的。華夫人搖頭笑道:「什麼姐姐?真是胡謅。」但神情自然開懷。

  小慕容忙道:「哪裡,我可是從來不胡說八道的!」文淵在旁聽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會胡說,卻不知還有誰會?」

  華夫人輕拍華瑄肩膀,笑道:「瑄兒,你去哪裡認來這樣一個好姐姐?」華瑄早就止了淚,這時眨著眼睛,抬著頭道:「西湖!」華夫人莞爾搖頭,輕撫女兒頭髮,笑道:「真是!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齒,還用得著怕你師兄三心二意麼?」華瑄臉蛋一紅,道:「我……我很久沒擔心過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淵當真如坐針氈,不由得把紫緣、小慕容、華瑄一一看過,心中暗暗叫苦。卻聽華夫人道:「紫緣姑娘,可請你過來一下?」

  紫緣聞聲,當即上前襝衽行禮,輕聲道:「小女子見過夫人。」華夫人道:「你跟淵兒也是情投意合,是麼?」紫緣只頰微透緋紅,柔聲道:「還盼夫人成全。」

  華夫人微笑不語,端詳了紫緣一陣,不由得暗暗歎息:「好一位溫柔娟秀的姑娘,淵兒怎能捨她得下?」她才與失散十數年的女兒歡聚,又聽說華瑄與師兄相戀,將締絲蘿。喜慰之餘,自然也要考察一下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學,卻不想華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情,原來三女之心共屬一人。

  華夫人心惜愛女,見她與紫緣、小慕容情誼融洽,又看文淵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兒既已有了美滿歸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淵兒不與那兩位姑娘來往,恐怕又要鬧出糾紛,反而不美。且順著瑄兒的意,便是一樁現成的良緣,豈不是好?」當下欣然笑道:「瑄兒,你說如何?」

  華瑄卻也因為喜逢親娘,一心想讓華夫人歡心樂意,此時唯恐說話太過任性,只道:「瑄兒聽娘的就是。嗯,娘……你不會不讓紫緣姐姐、慕容姐姐跟我……跟我們在一起罷?」說著說著,依然透出擔心來。華夫人微笑起來,柔聲道:「你們既能相處得好,做娘的還會為難你們麼?便依你們自個兒的罷。」華瑄喜道:「真的……謝謝娘!」文淵忙跟著謝過,笑道:「多謝師娘!」直至此時,方才鬆了口氣。紫緣同聲謝道:「多謝夫人……」小慕容卻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謝你啦!」華夫人抿嘴一笑,微微抬望碧空,想著四人和樂情境,回憶十餘年來所歷,不覺百感交集,悠悠出神。

  光陰荏苒,匆匆數月過去,又是楊柳綠時,荒遠的陝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

  離華玄清墓地不遠處的山腳,幾個月前便搭起了三兩小屋,向揚、趙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趙婉雁有孕在身,無論如何得找個地方定下來調養身子,向揚便帶她重回學藝舊地,結廬而居。

  華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來思念亡夫,二來卻要是教導趙婉雁懷胎時的種種。華瑄哪裡肯依,要拉著娘親同住,華夫人卻笑道:「我還是跟你向師兄住得好。瑄兒啊,要是我天天在你身邊,不用多久,你可就會要改口了,你信不信?」

  華瑄睜大了眼睛,道:「娘,你怎麼這麼說?我怎麼會要你走嘛!」華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沒當過小姑娘,還不知道女孩兒的心思?」仍舊與向揚、趙婉雁住在一起。

  雲南一行,了結了無數恩怨,文淵與師兄兩下告別之後,復帶著紫緣、小慕容、華瑄回巾幗莊接了小楓,五人依舊居無定所,四處遊歷。所不同者,卻在於師門夙怨已盡,再無樹敵,文淵自是欣然。至於正統皇帝仍陷於瓦剌軍中,尚未得歸,這等朝廷大事他卻無意再次插手,盡有于謙統持大局,鞏固社稷。

  這日春暖花開,文淵同眾女來尋向揚,對他和華瑄來說,又是故地重遊。此時趙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裡不肯出來。向揚微笑道:「都是自家人,怎地還會不好意思?」趙婉雁羞紅著臉,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來啦,出去見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揚笑道:「好,好,那你就留在房裡。」

  出房不久,只聽外頭喧嘩說笑一陣,房門突然又打開來,華瑄衝進來叫道:「趙姐姐,我要看!」趙婉雁嚇了一跳,忙往被窩裡一躲,搖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麼好看啊?」才說著,小慕容也跟著跑了進來,笑道:「哎呀,怎麼蓋起來了?妹子,掀開來看!」想來她們一聽向揚說起趙婉雁的肚子,便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鬧。

  此時趙婉雁已懷胎七月,肚子圓圓滿滿,亦是難免。華瑄伸手輕摸,歪著頭摸了一陣,說道:「真的有在動……寶寶是男的,還是女的?」趙婉雁笑道:「還沒生下來,又怎麼知道?」小慕容嘻嘻笑道:「等你生下了寶寶,肚子一收回去,向公子一定覺得你苗條百倍。」趙婉雁笑道:「謝謝,謝謝!」

  此時紫緣、小楓扶著華夫人進來,眾女嘻笑之際,向揚、文淵卻出了屋子,說起別來情事,邊走邊談,緩緩到了師父華玄清的墓前。

  向揚至此停步,一望墓碑,說道:「師弟,咱們出道至今,武功各有長進,也都覓得伴侶,甚至找到了師娘。你說,咱們對得起師父的教誨了麼?」文淵微笑道:「師父的恩情,永難還清,但至少你我所作所為,至今無愧於心。」

  向揚道:「也是。這幾個月過得平靜,想想真不習慣。等孩子出世,婉雁調養好身子,我倒還想出去闖一闖。」文淵笑道:「那是當然。總不能踏入江湖沒兩年,就抽身隱退了,是罷?」

  兩人在師父墓前拜了三拜,相對一笑,轉往回行。到得屋中,忽聽華瑄高聲叫道:「向師兄,文師兄,你們快來看!」兩人聞聲愕然,先後進房。

  只見眾女圍成一圈,不知正圍觀著什麼東西。向揚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長堤綠波的景致,「蘇堤春曉」。

  華夫人神情怔然,道:「這……本來已經不見了,如何會又浮現出來?好久翻出來看看,沒想到……」

  其餘九疋錦緞,都擺在一旁的箱裡。小慕容說道:「說不定其他的錦緞也都復原了。我們拿出來看看!」

  不用看,一定是的。文淵很想這麼說,雖然他無法親眼看見。十景緞反映出來的,乃是人身慾望,原已變成的白布的十景緞既然復原,就得有人繼續往那幾可亂真的幻境走過去。

  紫緣閒彈兩下琴弦,似有意,若無意。文淵悠悠一笑,心中明白:

  新的旅程,漫漫長路,想必是不遠了。

  ──《十景緞》。全文完

  後記:

  《十景緞》是我第一篇情色武俠,到此終結。故事中的人還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可以講,有無數場架可以打,無數場床戲可以慢慢做……可是,我可沒辦法無窮無盡地寫下去了。

  故事不一定要終結。在《十景緞》中,向揚、文淵、紫緣、小慕容、華瑄、趙婉雁,以及餘下許許多多的角色,都還沒有走完他們的一生。想想,主角們才多大年歲,可以就這樣隱居去了嗎?武俠世界的年輕人,可以這麼快就耗光他們的生命意義嗎?

  當然不行。身為一個作者,我不會把他們一生的就此限制住,在結局時過著「從此如何如何……」的單調生活。活了精采的一年,然後過著幾十年貧乏的餘生,這也未免太悲慘了。

  希望他們都能在結局之後,生活繼續精采下去。

  《十景緞》的寫作過程裡,許多讀者都曾抒發過感想,除了像小慕容一類極其活躍的角色,如凌雲霞、駱金鈴等篇幅較少的人物,也都有人注意並且給予關心,身為一個作者,真是足堪振奮。

  希望各位在看完《十景緞》全卷之餘,除了讓不舉的東西舉起來之外,也能得到一些其他的收穫。

  END

  作者:方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