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二十折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而來人被這麼一阻,隕星般的墜勢硬生生由獨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彈開,落在慌不擇路的村民當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烏壓壓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攤平,就這麼流淌一地,瓜滾枝疊,終歸於無;直到夜風捲來濃烈的血腥臭氣,眾人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阿雪面色慘白,揪著梁燕貞懷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無法自制地顫抖。平無碧見那人踩著遍地血肉泥濘而來,發出令人牙酸的漿膩聲響,再也忍耐不住,「惡」的一聲,抽搐著嘔了一地黃白。

  殭屍男子不避污穢,抓著他衣領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無碧暈頭轉向,差點被自己嘔出的穢物噎死。

  「沒用的東西!」殭屍男子踹得他臉面著地,鮮血長流,抬頭恰對著閉目長逝的奚師兄。平無碧又驚又痛,悲從中來,跪地嗚嗚啜泣。「死於此間,你怎生向奚長老交代!」

  殭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一震,本欲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殭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你帶隊,切勿停留。」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陰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一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指揮眾人抬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殭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著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你師兄。」白衣少年道:「看著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殭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讓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逕朝另一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著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製成,取自窮凶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

  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已知的一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十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發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凶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陰府庫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裡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捨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欲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捲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面見顧挽松,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錘。

  那是柄不起眼的錘子。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錘頭一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一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錘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錘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飲血後的錘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梁燕貞著緊情郎,忘情大喊:

  「十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你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錘往虛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一路蜿蜒迤邐,彷彿一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一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一條深逾兩尺、寬約一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著血瞳陷在溝裡,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一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殭屍男子。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拉了一把,此際溝裡五體不全的,非只歲無多一個,而是一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一拖,殭屍男子踉蹌坐倒,衣擺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錘頭……是『永劫之磐』!」一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面,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殭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

  「怎地卻是你?『烽魔』曠無象!」

  ◇ ◇ ◇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儘管滿面于思,蓬頭垢發,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一人緊緊抱在懷裡,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陰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只有他有這般特權。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著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著保護她,可憐的傢伙。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陰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著極大的作用。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一片的癲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三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一塊心病。

  其他陰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游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只有他能與曠無象對話。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只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陰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陰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麼?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著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陰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槨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一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蹺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一擊,只敲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志;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親睹墳墓時,歲無多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身為遠兒的義父,歲無多半點不漏地嘗夠了喪子的錐心之痛,直到「喪心結」移去人性的軟弱溫情,他才意識到此一推論的盲點。

  ——曠無象並不是他。

  老曠是能在武功貧弱的拏空坪一系中,憑空練成絕頂的武功;能與風雲峽的罕世奇才應無用分庭抗禮,不落下風,打得有來有去,最終同驕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風雲峽麒麟兒結為至交;能為心愛的女子對抗宗門,氣得那些披綬老鬼嘔血三升,瀟灑轉身毫不猶豫……

  過往的歲無多若是一叢蘭草任風搖曳,老曠就是塊金鐵之精;如果連他歲無多都挺身為不識之人對抗牽腸絲,曠無象怎能讓妻子自殺,遑論親手殺她!

  陰人之首掘開一旁的小墳,赫見童屍之上並無首級,頸根齊斷,如遭火灼。此駭人的手法須有絕頂功力相佐,若說有誰能辦到,歲無多平生所識,怕只有應無用和曠無象,決計數不出第三人。

  答案,遠比想像中更簡單。

  老曠非因玉蘭母子之死發的瘋,他是在發瘋之後才殺了愛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體,給他寫了那封字跡、內容俱都癲狂難解的書信。

  究竟是什麼,逼瘋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曠無象?

  殭屍男子的吼聲散於風中,曠無象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頭,拖錘前進。

  「沒用的,這人已經瘋了,只有皮囊和武功還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卻已無魂附體,不知西東。他瘋起來連妻兒都能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便是歲無多也不敢肯定。」

  眾人聞聲轉頭,說話的竟是憐清淺。

  陰人之體,速度與力量均遠超常人,女郎懷抱奚長老的屍體,騰挪之餘,順手拉了梁燕貞一把。梁燕貞心中感激,復為她與奚無筌的深情所動,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直把她當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

  「憐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對付他?我的十七郎……」眼眶微紅,只咬著唇不肯落淚,倔強的模樣分外惹憐。

  憐清淺拍拍她的手背,和聲道:「妹妹怎麼稱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貞。」梁燕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堅貞不渝的貞。」

  憐清淺點了點頭。「好名兒。梁家妹子,我死之後,勞你將我倆屍身火化,隨便找一處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著屍身,在中陰土裡埋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輕輕放落奚無筌,垂眸間似有萬般不捨,最終還是盈盈起身,欲朝曠無象行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曠無象也不會聽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殭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無差,他的瘋症來自那『永劫之磐』上。曠無象受此邪物影響十數年,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對他一通喊話,至好就是全無效果;若平白成了供養至邪之物的一灘血肉,對咱們也沒什麼好處。」

  眾人自他口中兩度聽聞「永劫之磐」,終是白衣少年動念最快,小心翼翼問:「師尊所指,莫不是他手裡持的那柄鐵錘?」

  殭屍男子蹙眉搖頭。

  「那可不是尋常的鐵錘。幹什麼用、有何來歷,老實說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一處安全之地,幾與奇宮同壽。按『磐』字推斷,可能是盛托什麼物事的底座罷?

  「我師兄說,拏空坪的老東西們治不了曠無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鍛錘的名義,將那『永劫之磐』裝上了木柄,當作是餞別的禮物。

  「曠無象沉迷鑄煉,『永劫之磐』奇堅至硬,當兵器使亦無不可,尋常鐵胎若能熬過這等神兵的鍛打,猶如鯉魚一躍而過龍門,還不立時脫胎換骨?曠無象自號『烽魔』,此物是他絕對無法抗拒的饋贈。

  「我師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過頭,終究沒能阻止,說將來再找個什麼機會,將『永劫之磐』收回,無奈他後來失蹤,此事便不了了之。曠無象若真失手殺了妻兒,肯定與此物脫不了干係。」

  忽聽一人道:「……有忒犯規的玩意,下次早點說行不?我可是衝上去就給他來上一傢伙,拳頭打鐵錘耶。」聲音不大,彷彿在耳邊說話。嘩啦一陣響,遠處的牆面上不住落下磚碎,獨孤寂從凹陷的圓坑裡「拔」出身子,一躍而下,一口帶血唾沫吐在腳邊,頻頻活動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貞破涕為笑,若非有曠無象橫亙其中,立時便要奔去。

  殭屍男子卻注意到他整條左臂垂在身側,與他大做熱身運動的躁亢相比,委實癱軟得不對勁,肯定受了重傷。轉念又想:

  「這廝以拳頭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一灘膿血,如此本領,何須他人操心?」刻意壓低了聲音,對眾人道:

  「神仙打架,咱們無論如何是幫不上的,趕緊離開,莫拖後腿才是正經。」

  梁燕貞哪裡肯走?只覺這癆病鬼太不講義氣,大夥兒好歹也是一起吃過肉喝過酒、併肩子打過架的,放十七郎獨當強敵,虧他說出口!摟過阿雪,本想找醜丫頭幫腔,一同表明「咱們誰也不走」的心跡,轉頭不見貝雲瑚的蹤影,才知她竟已先跑了,驚怒交迸,失聲叫道:

  「我才不走!我與十七郎生死與共——」見阿雪、殭屍男子,連憐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驚恐,突然會意,頸背汗毛直豎;霍然轉身,披著毛皮大氅的執錘瘋漢已至面前,濃烈的獸臭撲捲而至,中人欲窒!

  殭屍男子正欲出手,半身一麻,背門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滾入溝槽,雙雙摔落崎嶇破碎的溝底。「霜色你————!」

  「……師尊恕罪。」少年連他啞穴也封了,忍痛起身,一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師父沿溝匍進,迅速脫離了戰場。

  曠無象突然發狂,獨孤寂卻動彈不得——如殭屍男子所料,適才一擊不僅傷了他左臂經脈,更使週身血路淤塞,一時難以動用真氣;若非他藉彈撞卸去絕大部分的勁力,傷勢絕不僅於此。

  本欲拖延,餘光一掃,卻不見了某人蹤跡,終於按捺不住掙下牆頭。豈料小燕兒招來了曠無象,這下遠水救不得近火,縱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氣阻滯,索性就地盤坐,全力催谷。

  曠無象咆哮聲至,腥風刮面如刀,隱隱生疼。梁燕貞閉目待死,一人擋在女郎身前,竟是憐清淺。野人無視她赤裸的艷麗胴體,掄臂揮開,憐清淺倒撞出去,落地時腿臂折成詭異的角度,連慘叫聲都不及發出。

  「……遠兒……遠兒!」

  曠無象的嗓音嘶啞如鐵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貞兩腿發軟;危急之際,阿雪忽然掙脫女郎臂圍,挺身護衛。巨掌靜止在閉目顫抖的男童面前,遲疑片刻,披覆毛皮的佝僂野人蹙眉疑聲:「遠……遠兒?」

  猿臂暴長,攪風般一攫,毛氅翻揚間,阿雪倏忽不見蹤影,看不清是被他挾入脅下,還是信手掄成了血霧。

  梁燕貞渾身劇顫,直到他轉身邁步才回神,意識到自己弄丟了阿雪,極端的驚恐轉化成極度的憤怒,嘶吼道:「把阿雪還我!」渾身真氣鼓蕩,無處發洩,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樹頂傳授的法門,一拳搗出隱帶風雷,直撲野人背心!

  曠無象止步回身,無神的雙眼二度凝焦,巨掌幾與氅角同至;一抹艷紅衣影搶先鑽入,及時撞開梁燕貞,曠無象的指腹堪堪停在來人的雪靨旁,激得濃髮飛揚,蓬鬆微卷的雲鬢緩緩垂落。

  「把遠兒還我,無象。」貝雲瑚憑憐清淺與殭屍男子的對話,拼湊出巨漢擄走阿雪的動機,一賭他與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剎那間,曠無像似有些迷惑,不知是為少女的美貌所懾,還是真憶起了愛妻的片段,毛氅一卷長嘯起身,竟連貝雲瑚也一併帶走!

  (混帳……混帳!)

  「丑……醜丫頭!」

  獨孤寂單臂撐起,脈中真氣亂竄,難以收束;勉力奔出幾步,「惡」的一聲嘔出大口鮮血,胸中沉鬱居然大為消減,精神一振,循跡追去。掠過梁燕貞身畔時,依稀聽見她張口叫喚,無奈耳內腦中嗡嗡作響,未及辨清,匆匆回頭:

  「你照料自己……我追她們倆去!」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遠了。

  梁燕貞瞠目結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見,回神才發現淚水滑落面頰,豆粒大的淚珠掛於腮幫,點滴墜下,怎麼也停不了。

  她應該跟小葉一起回去的——思慮至此,梁燕貞哭著笑了。傻丫頭,你已沒有地方可去。恩仇情義,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終究只有自己一人,來時如此,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將女郎喚回現實。

  貝雲瑚那一撞留不了力,梁燕貞滾出甚遠,發現身邊草叢深處,橫陳著憐清淺扭曲的肢體。換作常人,肢體與脊柱受創如斯,都能死上幾回了,陰人不僅一息尚存,怕還保有些許意識。

  梁燕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腳並用爬過去,湊近憐清淺耳畔:「憐姑娘,我是梁燕貞。你傷勢太重,若要我送你一程,免受苦頭,請你點點頭,讓我知曉。」

  憐清淺眸焦渙散,身子劇烈抽搐,嘴唇顫動著,卻難以開聲,遑論字句。梁燕貞半天問不出意向,又無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兩腕脈門,試著度入真氣,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個。

  她內力平平,用上雙手,純為加強效果;豈料真氣一入憐姑娘體內,彷彿久困的鯨魚陡然間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貞不及反應,猶豫不過一霎眼,失控的內力如蟻穴潰堤,瘋狂灌入憐清淺體內,梁燕貞渾身酸軟如抽絲,簡直像辛苦練出的這點淺薄內息,專為此刻還給她似的。

  梁燕貞欲哭無淚,心裡罵足了自己八百遍:沒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罷了,怎會給人說幾句軟話便放下戒心,自個兒提肉上門?這可是女陰人啊,當眾赤身露體都不算事,不管死過幾遍都能再活過來的女陰人!你梁燕貞算什麼,還用得著你瞎好心?

  內力乃人體氣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貞被汲得頭暈眼花,連稍稍挪開手指的氣力也無,絕望待死之際,一股極陰內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經脈非但無有排斥,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門大開,喜迎王師。

  這股陰柔內勁比她自身所練還要精純,遍走四肢百骸,復歸丹田。梁燕貞只覺通體舒暢,那股暈涼涼的微妙之感,直逼歡好時魂飛天外的絕頂快美,然而更深入骨髓,彷彿連體內最深處、等閒絕難觸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時,丹田、經脈裡似也起了什麼變化,內息的流動積盈益形順暢,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梁燕貞一身武功得自獅蠻後山的隱逸高人,《天策譜》雖是世間長兵的百川匯海之作,精妙不下於刀法一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還是陽剛路子,涉及內家心法部分,並不利於女子修習。這也是梁燕貞內力乏善可陳的根本原因。

  憐姑娘經脈轉回的內息,不但走的是純陰一路,更彷彿喚醒梁燕貞經脈、丹田之中的諸多伏筆,一一貫串,逐步將原本陽剛內力的佈局,修改成徹頭徹尾的陰柔路子。

  到這時,梁燕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一方,唯恐良機稍逝,打起精神,彼退我進,週而復始,與憐姑娘成一循環,漸不受外物侵擾;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呻吟,隱含極大的痛苦,憐姑娘處傳回的內力波動劇烈,頗見阻滯。

  梁燕貞唯恐走火入魔,趕緊收功,瓊鼻下吐出兩道濁氣,一躍而起,只覺身輕體健,這樣舒適自信的感覺前所未有,喜不自勝;睜眼卻見憐姑娘面色慘然,身體抽搐更甚,連喚幾聲無有回應,心念電轉,忽然明白過來:

  「這輪運功不僅增強了我的內力,對憐姑娘也有助益。這下她清醒過來,只怕疼得更厲害。」心中愧疚,握著她的手流淚道:「憐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死,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救你才好?」

  憐清淺美眸連瞬,片刻後瞳焦一凝,嘔出一口藍汪汪的污血,櫻唇微啟,顫聲道:「帶……我……去……」勉力指出一處。她在重傷劇痛之下,思緒仍是無比清晰,用最少的話語,指點梁燕貞從未去過的地方,毋須問答核覆,梁燕貞居然也聽懂。佩服之餘,不免生疑:

  「禁地……不在村裡?」

  「歲……誰也不信……」憐清淺吐出最後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語。梁燕貞一想也有道理,匆匆撿拾木片,撕下衣擺為她固定身子,見廣場周圍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攏,心知不宜久留,以克難擔架拖著憐清淺,迅速消失於林深處。

  ◇ ◇ ◇

  獨孤寂於荒野中放足狂奔,能運使的內力不足全盛時的六成,還有數處經脈阻塞尚未打通,狀況可說壞到了極處。

  對「擎山轉」所受的內傷,在醜丫頭刻意帶他們繞圈子、爭取時間調復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殺出曠無像這種級數的頂尖高手,獨孤寂一時托大,傷上加傷,再這麼不管不顧地施展輕功,後果不堪設想。

  沒人比他更瞭解自己的身體。重傷未癒逞強運勁,自來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習的《元惡真功》乃古往今來內家萬法中的一朵奇葩,創製這門武功的人精研醫理武論,透徹人體百骸,窮究各種學問至精至深,耗費的心力不下於從無到有地編纂一庫真經道藏,只為實現一個奇想天外的念頭——

  以心為功,隨想即成。撇除當中繁複精微的施行理論,一言以蔽之,《元惡真功》的威力只取決於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獨孤寂還記得那人抱著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著屈指,點了點他的小腦袋瓜。穿雲山的稜線只有成人的肩膀寬,不過一尺餘,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遑論成林;兩側的斷崖陡如刀削,深不見底,雲朵全在腳下,不時傳出盤鷹長唳,翼影穿梭。

  「你想敵人怎麼死,他便怎麼死;你想身子怎麼著,它便怎麼著。天地為籠,肉身為枷,唯心為翼,萬里遨翔!這,便是《元惡真功》的真義。」那人點了點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經不會害怕了,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所處的險境。從頭一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經歷過各種不可思議的冒險,男童從不知道一晝夜間能去到的地方,與他日常起居的鎮東將軍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遠比自己想像的更遼闊奇妙,開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飛……」男童在高空的獵獵氣流中幾乎聽不見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聽見。「我也能飛嗎?」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這樣!」袍袖一捲,兩人斜斜倒落,頭下腳上,呼嘯著墜入蒼鷹隱沒的茫茫雲霧中——

  獨孤寂回過神,曠無象的背影已隱約可見,調勻氣息,一抹額汗,強烈鼓動的心臟慢慢斂起砰響,恢復到能即刻接戰的狀態。只要專心想著「我能辦到」,這副身體便能呼應意志,做出反應——這才是《元惡真功》的正確用法。

  那叫小葉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連運氣都算不錯,可惜想像力太過貧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寶山空手而回,無法徹悟《元惡真功》的真諦。

  但曠無象不是那樣。以那人眼光,不會將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獨孤寂自視極高,但曠無像那一錘之所以沒將他的左膀廢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鈞之力,可能性只有一個;待見到他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披著人熊皮草,又對小燕兒搗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殺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發了瘋的心智,還能不能算是「心」?

  兩人一前一後,沿山疾奔,距離不斷在縮短——脅掖著一大一小,再加上那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適足以抵銷曠無象無傷的優勢。興許是醜丫頭那對肥碩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爺不無惡意地揣想。

  前頭是一處斷崖,崖下水聲約隱,上架繩橋,對面雲遮霧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難以看清,獨孤寂心知是最後的機會,一旦上橋,領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腳太多,防不勝防,疾行間拾起數枚石子,運勁擲出,朗吟:「五府辟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你這殺妻戮子的孽徒,還不快快停步!」聲音送出,驚飛滿山林鳥,不住迴盪,極具威勢。

  曠無象渾身巨震,差點摔了跟頭,勉強旋過毛氅,蕩飛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腳步,將阿雪與貝雲瑚抱到身前,驚道:「沒有……我沒有!我妻我子俱在,長者明鑒!」

  獨孤寂把握機會追近,掌裡扣著最後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你胡說!你身後血淋淋的兩條冤魂,卻是何人?」

  曠無象霍然轉身,適才被掃開的那幾枚石子觸地反彈,來勢益急,野人舞動鐵錘,遮護懷中二人;獨孤寂飛石脫手,曠無象本能避過,回頭的瞬間,石子忽繞了個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鬆手,貝雲瑚落地點足,飛也似的向前撲去,被獨孤寂接個正著。「有鬼……有鬼!」曠無象驚恐地大叫,挾著阿雪衝上繩橋,一眨眼便衝進了對岸的濃霧裡,連影都不見。

  「丑丫……」獨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貝雲瑚一巴掌,少女難得怒上眉山,奮力掙脫他的懷抱,厲聲斥問:「你怎不先救阿雪!」獨孤寂答之不上,撫著熱辣辣的面頰,卻無絲毫憤怒難堪之感,連他自己也覺奇怪,也管不了這麼許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

  「不妨,咱們追上便是!我帶你跑快些。」便要去摟她腰肢。

  貝雲瑚甩開他的手,寒著臉道:「不去!」獨孤寂莫可奈何,撓首道:「要不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貝雲瑚斂了斂神,遏制住怒氣的同時,又恢復一貫的清冷隔閡。獨孤寂心中若有所失,總不好再故意惹惱她,悶悶住口,靜聽她說明。「這兒已是龍庭山的山腳,對面那片林子裡有陣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後誰也走不出,教你瞎轉悠一夜,天明第一道曙光射入,才能順利穿過。

  「現下入陣是白費力氣,不如在此候著,養精蓄銳,天亮後彼消我長,豈非更好?」

  獨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現在打老子一樣贏」,撣了撣膝腿覓地歇坐。貝雲瑚站立在原地不動,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喂,你發個毒誓,說你定會保阿雪平安。」

  獨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說得鄭重,聳了聳肩,指月道:「蒼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賊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違誓言,教我愛無所伴,孤伶一生,生兒誕女對面不識,緣生即錯……行不?」

  貝雲瑚本想消遣他「你現在就是了啊」,一想這誓確實是毒,然而自他那張賤嘴中說來,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兒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如此甚好,願你說話算話。」語聲未落,縱身躍下斷崖!

  「喂……醜丫頭!」

  獨孤寂肝膽俱裂,甩出細煉卻捲了個空,忙撲至崖邊,見其下一片幽深水霧,什麼也看不清,未及細想,也跟著倒頭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