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五六折 邑池孔海,丑蓄德興

  「孔海邑池」乃是傳說之中,位於幽窮九淵的銀色湖泊,以皇家園林比擬,約莫是龍皇應燭御用的太液池。拿來當作半神密會之處的代稱,除了滿足羽羊神的惡趣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間隱於城邑地底,興許真是某種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

  他曾命有司調出圖籍,才知現存的文檔,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葉,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問起作廢的地底暗渠,即便是城尹衙門的老人也多不知曉。

  「刀鬼」是應風色等人私下對他的稱呼,第二位羽羊神既沒聽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綽號。

  戴著羊角頭盔的半神共有四位,輪流提供腳本、主持儀式,雖份屬同僚,但彼此之間互稱羽羊神也未免過於混淆,搞不清楚所指為何,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羽羊」自稱,任性地為其餘三人起了綽號。

  第二位羽羊神、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被稱為「竹虎」。比起管叫兔和水豕的另外兩位,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抱怨了,況且他並不討厭「虎」字。鑄煉其一身武藝的門派,發源於以虎為尊的遠方;學藝時從未獲得的褒獎肯定,「竹虎」之名似是多年後遲來的補償,只不免對「竹」字有些在意。

  「吾隨便想的,都說竹是君子嘛。要是不喜歡,叫草虎或石虎如何?」羽羊神的回應,差點教他嘔出滿盆老血。「不然吾再想想……是了,汝刀法精湛,快刀既輕又巧,叫『巧虎』你覺得怎樣?」

  ——這個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若羽羊神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嘲諷滿滿、隱含惡意的話,倒也容易應付,謹慎防範也就是了。偏偏他經常給出中肯的建議,令人無法拒絕的好東西,實打實的給予強助;這樣甘美而慷慨的賜與摻雜著惡意,委實防不勝防,益發教人提心吊膽,須得勞神應對。

  直到後兩位加入遊戲的半神,得到「兔」、「水豕」這種莫名其妙的代號,竹虎決定放棄在這種枝微末節上與他角力,好歹還有個順耳的「虎」字。

  羽羊神特別喜歡這種具體的動物代稱。

  在上輪降界結束,返回孔海投票之際,他還給每個人準備了繪有動物圖形的薄紗小扇,當作投票的注碼。竹虎只在城尹衙門的官妓玩投壺遊戲時,瞧過這種長柄帶流蘇的小圓扇子,不知他打哪兒弄來,還特意畫上羊頭兔臉一類,思之不由一陣惡寒。

  尋找、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遊戲的「不屬此世之秘」,行有餘力,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這不過是額外的加注罷了,是最快篩出一名輸家、結束遊戲的捷徑,卻非是正規的競賽內容。

  竹虎從城外一處荒僻的秘洞潛入地底,起初是走在濕漉的泥土地上,接著踩過一大片崎嶇磚碎,踏進一條長長的磚砌甬道裡。說是甬道,不過是水渠兩側各留有兩尺寬的踏腳處,行走其間,以竹虎的身長仍不免要微佝著腰背,以免頭頂磨著圓拱側緣。

  荒廢超過三百年的下水道,已不聞昔日污穢,壁上雖無燭火,渠內的淺水每隔兩丈便漂著一枚紗囊似的物事,散發著幽幽螢光,回映水面粼波,倒也略有照明之效。

  甬道的盡頭有個立龕般的狹小空間,再往前去,眼前豁然一開,卻是個兩丈見方的調節池,方形池子裡漂著更多螢囊,映出圓拱形狀的挑高頂部;其他三面有著同樣的狹長龕孔,黑黝黝地無法瞧清其中的景況。

  竹虎心知其他三人望向自己這廂,所見亦然。上一輪用來投票的小圓紗扇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金色圓盤裡的四枚泥泥狗,巴掌大小的童玩毫不意外地捏作老虎、兔子和豬羊的形狀。當然還有分別鐫著「德」、「丑」二字篆文的扁平卵石,陰刻的字跡裡滲滿紅黑兩色墨漬,也像是孩童遊玩用的器物。

  浮誇做作的奇特變音,忽自右側的龕孔中響起。

  「又一個愉快的夜晚,諸位神僚辛苦啦。」羽羊神慇勤笑道,幾乎可以想見他熱切搓手的猥瑣德性。「吾不得不說,這一輪降界實在是太精彩、太華麗,堪稱經典,即便是五千年來,都挑不出幾個如此充滿張力、幾經波折,最後關頭又漂亮逆轉的成功腳本來——」

  「是誰的逆轉?」一模一樣的變音從左側傳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羽羊神自說自話的昂揚激情。「若非時限已到,有人便要一傢伙殺掉全部九淵使者,保護自個兒的小秘密。這得算九淵使的逆轉,還是竹虎神的?」

  是水豕。別被他毫無起伏的冷淡口吻騙了,這廝的嘴同代號一般的臭不可聞。竹虎氣得微微冷笑,卻不忙反口,在這個當兒,他須盡力誘使眾人開口,以揣摩他們的投票意向,是投「丑」呢,還是投「德」。水豕語帶譏嘲,且在意一旦使者俱亡,這幾輪不免白忙,聽起來想投的是「丑」。

  「我沒打算殺掉他們。」竹虎定了定神,從容開口:「諸位的寶物,不也還在降界裡麼?各位同僚都不急,我急什麼?倒是最後這個隱藏任務,並不在當初我交付的腳本之中,也不是商量好的修改。是哪位添上去的,本神很想知道。」他刻意不提「平陽令」三字,是不希望被人瞧出了其中的隱喻。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竹虎不想冒險;比起九淵使者,能被羽羊神招募至此的半神同僚,無疑是更可怕的對手。

  「是吾。」羽羊神笑道:「記不記得吾曾說過,點數可以用來修改降界裡的一切,毋需討論,用不著他人同意,更加不需要公開,價合即售?這就是示範了。吾花費兩點,把竹虎神的隱藏任務給加上了,結果是不是好有趣?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果然是他!竹虎強捺怒氣,森然笑道:「就不知羽羊神自己,有沒有同樣的隱藏任務?我若也願意花費兩點,能不能在下一輪也加上?」

  對面的龕孔中斜影微晃,一人道:「那自然是有的。幽窮降界,講究的是公平二字,無論九淵使、鬼牙眾,乃至我等半神,都得遵從規則。羽羊神,我說的是也不是?」雖經同樣的機簧變聲,然而語氣溫婉,甚是動人,可以推斷是出自女子之口。

  從首輪降界起,竹虎便認定兔的真身是女子,除了說話的口氣,內容也是重要的依憑。

  這一輪降界所採用的腳本,本為竹虎所提,最初的發想可沒安什麼好心,而是欲以各種荒誕不經的神怪傳說,來測試羽羊神和組織的能力極限——須知動員的人力越多,投入的資源規模越大,便越容易露出馬腳。若羽羊神明說「辦不到」,亦能約略估計出組織的底蘊根基,標出其門檻之所在。

  而加入「娶親」這個因素,以貫穿四個玄衣令,則是兔神的提議。

  基於「規模越大花銷越多越好」的戰略出發點,竹虎舉雙手贊成,沒想到羽羊神竟鼓掌叫好,擊節讚歎不已,頗有相見恨晚之憾,甚至把守關者的規格,提高到巨蟒、猛虎和洪水潰決的程度。只有水豕冷冷投反,無奈三對一的情況下,最終還是通過了離譜如斯的降界內容。

  花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便將一切佈置妥貼,讓竹虎在接到打開降界的通知時,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難怪組織連那三萬兩庫銀也不放在眼裡,便教他把私吞的銀子全拿出來,花上三倍的時間,竹虎也沒把握能做到這種地步。

  半神的遊戲規則是這樣:

  遊戲之初,每位半神擁有五點籌碼——附帶一提,此一注碼若要兌換成九淵使者持有的點數,每點可兌十萬——提出的降界腳本若經採用,可得兩點;修改腳本的建議被採納,可得一點。

  點數是采累計制,每一輪降界結束,半神返回孔海邑池投票,視投票結果增減之,歸零者就算失敗,同九淵使者一樣,得提前回九淵見龍皇去。隱藏任務比較像是規格外增加的特別賭注,萬一四名半神的持點陷於膠著,分不出勝負,可以利用揭發對手真實身份的方式,無視積點,一舉將其淘汰。

  然而真正棘手的問題,卻出在孔海投票的規則上。

  投票分成兩輪,先投對象,再投德丑——「德」是點數增加,「丑」是點數減少。若德多於丑,則全視為德,反之亦然;萬一德醜的票數相當,則各依投票者的意向予以增減。

  乍聽之下,兔神像是在替羽羊神緩頰,但也有可能是擠兌,迫使他宣示隱藏任務是公平的,非是羽羊神一人獨享的作弊工具;任何人願意拿出兩點來交換,都能在下一輪裡放入指定對象的隱藏任務,這將是非常有力的狙擊,且出其不意,甚至改變現有的遊戲形勢和玩法。

  果然羽羊神斂起輕佻的語氣,嚴肅道:「這是自然。尊重規則,乃是降界中唯一的鐵則,誰也不能破壞。吾的秘寶,可是首輪便被使者們拿走了,就差沒掛在脖子上遊街,一旦滿足條件,自會打開。

  「老竹你就是運氣不好,誰讓吾示範的時候,剛好想你了呢?可不是針對你,你別多心。」

  兔神在白城山腳本那一輪,據悉曾出手搶奪「淚血鳳奩」,但竹虎傾向於是晶珠追蹤的無差別性所致,並非有意。當她發現弄錯,似未繼續追殺九淵使者,而是立即抽身,也能判斷她對其他半神的秘密並無興趣。

  事實上,正因她提議加入「娶親」一節,才額外增加了女性使者的數目,這些少女折損甚微,多數能帶到下一輪去,以結果而論,兔神應該很滿意才對。

  參與降界的半神本就各有目的,只是利用了這個機制加以遂行罷了。說服同僚接受利己的提議,修改腳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再往下走,就該尋找可聯手結盟的對象,讓往後每一次降界的結果對自己更有利。

  兔神該會投他才是,而且投的是「德」。竹虎心想。

  水豕對使者差點全滅一事似極不滿,若是投他,肯定投「丑」,這就麻煩了。

  羽羊神曾說「我不會投你『丑』」,很難判斷他是要投自己「德」呢,還是要投別人「丑」……也可能根本胡說一氣。世上沒有比羽羊神更以難捉摸之人,全信他肯定是要出事的。

  正思量著,羽羊神又恢復跳脫飛揚的口氣。「哎呀,總之呢,吾是很滿意的。大夥兒也都累了,要不趕緊投一投,回被窩裡睡個好覺?」其餘二人都同意了。

  竹虎掌心裡捏著汗,最終還是選了虎形的泥泥狗,聽著羽羊神數:「一、二、三……開!」一擲而出。四道黑影同時落入池中懸浮的金盤內,匡當聲次第歇止,赫然是四頭小老虎!

  「滿堂紅啊!」羽羊神簡直比他還興奮,叫聲尖亢刺耳,猶如主持廟會的滑稽藝人。「果然觀眾眼睛是雪亮的,精彩好戲,口碑爆棚啊!那麼接下來開出的,是『德』還是『丑』呢?」

  兔神忽道:「今晚這個本子確實精彩,我個人還是支持的。雖然最後是因時限而停止,但我料即使沒有這麼一下,竹虎神仍會盡力保全使者,不致令諸位同僚白白辛苦。」

  水豕神冷道:「為何替他求饒?」

  四票固然有機會替竹虎加四點,但萬一跟著被投成了「丑」,那就是一口氣扣掉四點,下一輪竹虎的形勢將十分嚴峻;大起大落,正是孔海邑池投票最刺激的部份。「不是求饒,只是希望遊戲能玩得久些。現在結束,未免太沒意思了。」兔神淡淡說道。

  這種話一向出自羽羊神之口,這回他卻罕見地沒有附和,而始終冷冷譏嘲的水豕神聞言沉落,彷彿想到了什麼,偌大的水池頓時陷於寂靜,只餘滴滴答答的落水聲。

  投票的結果,並未出「兔神」的預料。

  三德一丑,最後四票全算成了德,加上提供腳本的兩點獎勵,雖然竹虎神在前幾輪損益持平,但本輪結束之後,卻成了手握十一點的掄元魁首,連羽羊神都以九點的得分瞠乎其後;對比打開「平陽令」時被迫現身的狼狽,竹虎神毋寧才是今晚一舉逆轉的大贏家。

  「瞧他得意的樣子,彷彿不知道是你幫他贏的。」身畔一人點亮了燈籠,溫暖的燭光取代帶了渠裡碧磷磷的幽微螢照。

  「我需要他來附議我們的腳本。」

  「兔神」微微一笑,習慣性的接過女子手裡的燈籠,盈盈走在她身側。兩人的影子在無風的甬道裡被拉得斜長,仍看得出走在前頭的女子窈窕健美,曲線凹凸有致,渾圓飽滿的雙峰尤其堅挺;頭戴羽羊盔的提燈女子卻是纖細單薄,配上足不沾地似的輕盈丰姿,宛若飛天離壁,下一霎眼便會騰空飛去。

  「我有更好的法子。」窈窕女子冷笑:「先扣他個四點,削皮見骨,剩下不死不活的三點,待下回孔海投票時,任兩人聯手都能結果了他;為保長生,他不得不與我們合作,還不用看他趾高氣昂的死樣。」

  戴盔女子笑了起來。

  「沒法子的,小姐。」即使變成了怪異的聲線,她的口吻還是那樣溫柔沉穩,恁誰來聽都覺得是教養良好的名門閨秀,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安心。「要剩兩分才有機會,且為了求生,他會想盡辦法提腳本、加意見,而不會像剛剛那樣配合,毫無異議地支持我們的腳本。」

  窈窕女子蹙起刀眉。「可他現有十一點在手,以後就沒有一舉除掉的機會啦。堅壁清野,絕不授人以柄,這不是憐姑娘你教我的——」美眸圓瞠,忽然閉口,半晌才低道:「因為你始終以為,敵人是羽羊神,是麼?」

  甬道的出口在一座石橋邊。女子吹滅燈籠,將羊角盔藏入石間密格裡,由同一處取出兩件連帽大氅,先為那身材健美的少婦披好,細心結帶,自己再有條不紊地穿上。兩人挽著手行於月下,在錯綜複雜的巷弄間疾行一陣,沒入一間豪邸的後門之內。

  執夷城原是金貔朝開國的都城,現今的城邑是在古城的基礎上創建起來的,仍保留著裡坊的雛型:整座城像棋盤一樣,被分隔成若干方正街區,被稱為「坊」,坊與坊之間以門相隔,入夜閉起,禁止人車通行,形同宵禁;提供手工藝、商業等各種服務的店舖,則被集中在所謂的「市」裡。

  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歷了,縱使裡坊門牆猶在,現而今,城裡哪還有宵禁集市這等事?豪邸所在的保寧坊,一般被視為是城南富戶所在的區域,價高難得,日夜皆十分恬靜。

  僅隔兩個街區,便是秦樓楚館煙花之地最集中的長樂、遂寧兩坊,往前有俗稱「鬼市」的壽寧坊,接著申酉之交便放農夫小販進城、開始營業的東門市,或往曲盤江的漁市碼頭喝一碗鮮煮魚湯醒酒,吃喝玩樂全在此間,堪稱是執夷城……不,該說是峒州全境規模最大、銷金最多的溫柔鄉。

  此間的風月場,與越浦等地行之有年的舊路子不同,因地緣之故,學的是央土時興:前朝白玉京窮奢極欲,靡爛不堪,玩法往往劍走偏鋒,荒誕到了挑戰人性的境地;及至本朝肇興,朝氣蓬勃,平望流行在席間撫琴舞劍、吟詩作賦,以精湛的技藝輕攏慢捻,挑起興致,不純以色媚事人,新奇有趣,就連一擲千金毫不手軟的越浦豪商也趨之若騖。

  乘坐畫舫遊玩曲盤江、夜宿執夷城,未至平望而如臨平望,可說是近期東海富人間蔚為流行的新鮮玩法。

  而其中最負盛名的,當推長樂坊的「風花晚樓」。

  這座豪邸是登記在嵧東俞氏的名下,坊間流傳,是俞老爺子購置來安置寵妾之用,即使偶有身段曼妙的掩面少婦低調進出,旁人也不覺得奇怪。梁燕貞對憐姑娘買下宅邸,乃至打造出如今的風花晚樓的眼光手腕,只能說是佩服得不得了,因此對於她看待羽羊神的態度,也就格外在意了起來。

  「欲將風月了餘生的女子,是不會有敵人的。」憐清淺揭下兜帽,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俏臉,歲月幾乎沒在上頭留下任何痕跡,透著淡淡幽藍的雪膩肌膚,在月光下瑩然生輝。

  「但世上,也有像陰人那樣帶著純粹的惡意,毫無來由就想害人的。咱們既然開門做生意,小心點兒總沒錯。」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