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五五折 奩貯血淚,空付幽影

  「應師兄!」「長老!」「麒麟兒!」「我肏我肏我肏我肏————!」

  驚呼此起彼落,卻無人敢落地,唯恐像應風色一般,眨眼慘絕於虎口之下,紛紛移動到牆頭最前沿,攀簷窺看。只有鹿希色動也不動,估算著一人一虎撲滾的速度,將撞上花轎的瞬間,提氣暴喝:「……放!」

  閣樓之上,雙胞胎聞聲斬斷箭匭的絞繩,頃刻間,數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離弦後暴綻開來,勁銳的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密密麻麻地射了灰毛虎一背!

  巨獸仰天狂吼,震得杏樹搖動,地面晃顫,吼聲未落轟然側倒,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淺坑來。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半癡劍不但直沒至柄,且是短柄而非長柄,顯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後才被扭開,灰毛虎臨死前的一吼,未必是中箭所致,也可能因為是臟腑骨胳被半癡劍攪爛的劇烈痛楚。

  應風色弓身如熟蝦,摸索著拄劍而起,渾身都是鮮血;因為出血量太過驚人,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眾人怔了片刻,忽然爆出歡呼來,爭先恐後掠下牆頭,朝應風色飛奔而來。

  「師兄……你又成功啦!咱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得語無倫次,與運古色勾肩搭背,又叫又跳猶不過癮,仰天叫道:「羽羊神!咱們破關啦,點數拿來!」運古色跟著大喊:「點數給老子拿來!」果然運日筒上輪面轉動,一扯龍大方:

  「你給算算,給算算!這樣是他媽的多少點!」

  「離、巽、巽、離……」龍大方的聲音微顫:「我沒算錯的話,是兩千二……不對,是兩千四百點啊!」運古色仰天狂笑,連飆五十四字粗口竟無一字重複,撒腿衝到應風色面前,用力拍他肩膊:「真他媽見鬼了!麒麟兒,有你的!以後老子就跟你啦,哪個再有廢話,直接剁了包餃——」忽想起廢話最多的那個,已沒機會再說話了,神色一黯;便只這麼一停,倏被儲之沁凶巴巴地攆開。

  「沒見他快站不住了麼?一邊死去!」略攙著應風色的臂膀,上下審視:

  「你沒事罷?老虎咬了你什麼地方,還有哪兒疼?」雖蹙著刀眉,難掩關懷之色。江露橙也走了過來,洛雪晴似不願與她太過靠近,始終與顧春色並肩立於莊門邊,遠遠朝杏樹底瞧來。

  應風色回過神,握住她往他身上各處按壓的小手,儲之沁還來不及臉臊,男兒輕輕將她推開,拄著恢復鏟子型態的半癡劍,一跛一拐往宅院——精確地說,是朝某個走出院門的窈窕身影——行去;走著走著微一踉蹌,眼前倏黑,正好把臉摔進鹿希色堅挺高聳的雙峰裡。

  「……你是故意的吧?」女郎的聲音透出胸脯,聽來有些遙遠。「就算儲師叔的不夠雄偉,江師妹、洛師妹還在後頭虎視眈眈哩。要不乾脆三人疊作一處,也夠大了。」

  「說什麼傻話呢?」應風色埋首乳間,心滿意足,甕聲甕氣道:「在我心裡你是最大的,永遠都是。」

  運古色遙見鹿希色拎著麒麟兒的耳朵,一把摜至階前,按壓得應風色呲哇亂叫臉色發白,瞧著快要升天,老氣橫秋地搖頭:「呸,癡男怨女!」

  「那是燕赤霞的台詞。」龍大方提醒他:「你扮的是十方。」

  在眾人沒留意處,言滿霜雙手合什,對高軒色的屍首輕誦經文,垂落眼簾的小臉上有著一絲不忍和歉然。平無碧依舊跨不過高檻,這回是在院門外,遊魂般陪襯著龍大方、運古色等笑鬧,無法回首面對高軒色之屍。

  應風色左脅疼痛不堪,猜是斷了幾根肋骨,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腫疼痛,但緊要處沒半點出血性傷口,至多是手背臉面擦破油皮而已。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卻無法穿透紫苑鱗甲,是憑駭人的咬合之力重創了他。

  羽羊神說過,紫苑鱗甲是會破損的。他拿現世裡的那一小塊做過試驗,鋒銳些的匕首的確能穿,實在說不上什麼寶衣。

  仔細回想,遭灰毛虎咬落的劇痛間,他試圖以「天仗風雷掌」攻擊那畜生的腦袋,可惜倉促間無落手處。莫非……運動掌力的法門,能轉化紫苑甲的質性,使其足以抵擋巨虎獠牙,從虎吻下保了他一命?

  應風色本想運功一試,無奈力不從心,反遭女郎白眼。定了定神,在鹿希色的攙扶下起身,忍痛開口:「諸……諸位,時間有限,快……快找羽羊柱結算點數,以免夜長夢多。」對鹿希色道:「叫……叫雙胞胎回來。別分散了——」話還沒說完,忽見一人站上閣樓的屋頂,包巾裹頭,黑布蒙面,背負一刀、腰懸一刀,身材無甚特徵,所散發的精悍之氣卻異常熟悉,運古色與顧春色面面相覷,掌中俱都捏了把冷汗。

  (是……刀鬼!)

  首輪降界眾人合戰那廝,幾被團滅,應風色急急掙起,不顧說話時左脅劇痛,低喝:「快……接應雙胞胎……快!」顧、運等正要起身,異樣的波動透體而過,似是觸動陣法,眾人一動也不能動,耳畔響起羽羊神的聲音。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你們完整蒐集到了前三關的三枚隱藏道具,經過正確的組合,且完成了第四關的使令,在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同時,持有秘密道具『淚血鳳奩』,正式打開價值九百點的隱藏任務『平陽令』!吾感到非常欣慰。

  「要提醒諸位使者的是:你們已在時限內完成本輪的四件玄衣令,但隱藏任務屬於血衣令,是額外的任務,即使沒有完成也不會因此死亡,請抱著愉快的心情,在本輪降界所剩的時間裡好生解令,獲取豐厚的報酬!加油加油,繼續加油!」

  作死的尖亢嗓音,隨著陣法的再次波動而消失,眾人又恢復行動能力。閣樓屋頂早沒了刀鬼的蹤跡,整排閉起的紙窗上滲出長長的橫貫污漬,垂墜間越發鮮明,宛若潑墨,暗赭的色澤令人楚目驚心。

  黏膩的靴底踩踏聲一路迤邐,背一刀、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隨手一擲,一枚圓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滾落階台,翻出一張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頸斷處無比平滑,如遭刀鍘,兀自淌著鮮血,竟是雙胞胎之一!

  「何……何小弟!」他兄弟倆生得一模一樣,面孔、體型沒有絲毫不同,日常並列時,旁人均以氣質辨認:何潮色跳脫飛揚,人緣甚佳,何汐色安靜內向,略顯陰沉。斬首致使面目猙獰,本難分辨,龍大方卻從刀鬼手裡攢著的「淚血鳳奩」,迅速判斷是何汐色的首級。

  (可惡……可惡透頂!)

  奇宮弟子無不狂怒已極,畢竟死在結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以刀鬼的武功,奪物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用得著殺人斷首麼?這可是連價值五十萬點的復活術,都無法挽救回來的死法啊!

  運古色擎出鳳頭斧,餘人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刀鬼一聲冷哼,雙刀齊出,鏘啷啷兩團銀光旋攪,運古色鳳斧脫手,鹿希色、龍大方腰腿受創,顧春色的長劍也只多撐了眨眼工夫,被雙刀悍然絞斷。

  顧春色過於進取,不及抽退,爍然刀光映滿眼眶,頸間微涼,心底一怔:「我竟死在這種地方。」驀地金芒搶上,儲之沁連削帶轉,以慢制快,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支持了近盞茶工夫,攻守合度,無隙可乘。

  刀鬼「咦」的一聲:「靈谷劍法?你是青帝觀弟子?」

  儲之沁沒敢分神說話,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厲眸子不住上下打量,品頭論足也似,那蜥蜴青蛙般的濕冷黏膩,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少女不以為他是垂涎美色,更像看著美食銀錢似的貪婪,然而噁心之甚,毫不亞於登徒子的孟浪,甚擾人心,金劍漸擋不住雙刀。

  況且,隨著她專心運劍,內息注入赤霞劍中,劍身逐漸綻放出紅熾烈芒,變得越來越燙。儲之沁握持不住,被削成了剪紙邊兒似的破爛刀刃批去金劍,刀鬼明顯不欲傷她,猿臂暴長,居然去摟少女的苗條柳腰。

  儲之沁嚇得驚叫,無奈拳腳稀鬆,全無抗力;千鈞一髮之際,忽聞一聲細脆的「辟啪」勁響,似有什麼破空而來,卻望之不見。刀鬼身形一滯,應風色已搶上前來,回臂將她攬至身後,忍痛揮掌。

  這個年輕人的實力,刀鬼上輪降界已瞭然於心,暗笑:「你若不要手掌,我何必為你心疼?」雙刀剪絞,料想被金劍砍出無數缺口的殘刃入肉,不啻鈍鋸加身,還不痛得屎尿齊流,慘叫如殺豬一般?教你逞英雄!

  豈料應風色右掌心黏住刀板,這一下竟難奏功,反被他帶轉幾圈,腕上陡沉,彷彿掛了枚石鎖,一時施展不開。應風色左掌疊上,掌勁疾吐,剛柔互易之間,隔空勁力飛跨千山,穿刀臂如無物,刀鬼的胸口如遭錘擊,雙刀脫手、踉蹌倒退,狼狽卸去胸口潛勁,驚怒交迸:

  「好個賊小子!這是什麼古怪的功夫?」

  「天仗風雷掌」奇襲建功,應風色心知已無一戰之力,拉著儲之沁退往鹿希色處,尚不及立穩,突然軟軟倒地,與鹿、儲雙姝並頭交臥,更不稍動。

  不只是他,所有九淵使者皆倒地不起,瞬間失去了意識。

  刀鬼不敢大意,本能擺出防禦架式,警省地四下眺望,果然夜幕深處浮出無數幽影,從四面八方湧至,兩兩一組,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淵使,晃晃悠悠飄進霧裡,彷彿足不沾地,輕功好得不可思議。

  刀鬼神功大成前,甚至沒法追上它們。能讓一群輕功高強如斯的人執賤役,本身就是不可思議之事。

  現而今他是司空見慣,漸不覺神奇。

  時限一到,參與降界之人立刻昏迷,被稱為「無面者」的善後組織——也就是那群黑布罩頭、僕從打扮的皂衣幽影——便即進場,帶走使者、處理屍體、回收道具,抹除降界留下的種種痕跡。剛加入「半神」的行列時,他想盡辦法摸清組織的底,也幹過抓捕「無面者」的蠢事,結果卻大出刀鬼意料。

  沒有眼洞的黑色頭罩下,那名「無面者」被縫起眼瞼、割掉舌頭,渾身佈滿可怕的拷掠痕跡,手指和腳趾無有指甲,多處的陳年骨折成了半連半斷的締結組織。刀鬼尚在苦思哪裡還有能下手處,「無面者」突然抽搐起來,轉瞬即死,屍身不住膨脹,最後爆成一灘毒血爛肉。幸好刀鬼早早察覺不妙,溜之大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為此舉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組織給予的處罰,迄今他仍心有餘悸,總算明白「規則」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

  無論是半神、「無面者」,還是參與降界的九淵使鬼牙眾,都必須尊重規則。

  你可以想方設法繞過規則,鑽文字的漏洞,討價還價、合縱連橫……但就是不能無視它。作弊也是出於尊重,踐踏卻不是。遊戲不能沒有規則,規則是遊戲的一切。

  「無面者」輕飄飄地抬走了視線所及的使者們,那使金劍的道袍少女是最後一批。刀鬼盯著她苗條的腰肢,不覺有些怔,回神才發現自己攔在「無面者」之前,黑巾遮住全臉的皂衣幽靈順從地停下腳步,彷彿在等待他下達命令。

  ——他後來才知道,「無面者」根本毋需劫擄,只要下令即可,無論叫它們做什麼,哪怕拔刀砍了它們的腦袋,無面者也不會反抗。或許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潰,甚至連「自我」的概念都已點滴無存的走肉行屍,就是這個樣子。

  譬如他現在手一揮,命令道:「抬到旁邊的草叢裡。」這兩個無面者就會依令而行。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服從是沒有任何前提的,不需要特別的口令暗號,連羽羊神的頭盔也用不著,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們。

  反正無面者不會出現在人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降界所選擇的場景舞台無不是人跡罕至之地,無須檢核、完全服從的無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它們連自己是誰都不復記憶,不辨苦樂好惡,沒有疑問或好奇心,只會、也只能忠實地執行被交付的任務,還有比它們更合適的善後之人麼?

  要不是無面者無從區別下達指令的對象,換言之,任何人的命令它們都會無差別地聽從,那還訓練九淵使或鬼牙眾幹什麼?直接派它們去殺人越貨得了,說不定還更好用。

  一想到彈指間就能帶走昏迷不醒的少女,刀鬼竟有些悸動起來。

  他對美色毫無興趣。就算品嚐那些嬌美的胴體,乃至恣意姦淫、凌辱、虐殺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的姣美女子,起初是很有樂趣的,但已非刀鬼此際最上心。神功大成之後,他固然是脫胎換骨,彷彿再世為人,近年的進境卻明顯慢了下來,這點在半年前的那場惡戰中顯露無疑。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突飛猛進,乃築基於內力的飛躍提升之上,料不到對上本門的佼佼者時,彼此修為差距不大,至少非是原先預期的那樣懸殊,功力、招式皆佔不了便宜,刀鬼險些陰溝裡翻船,最後還是靠了「那個」才驚險脫身,令人好生氣沮。

  迫取女子元陰的採補法門,已無法提升他的功力,他需要的是爐鼎——一隻能隨著他的功力提升而精進的爐鼎,起碼陰虛而亡之前,能為他煉出更純粹的後天陰元,無論質或量上,都能遠超處子的先天元陰。

  他以為九淵使者不是來自指劍奇宮,便是自鱗族五郡六姓的範疇內遴選,想不到竟有出身觀海天門的小道姑。

  刀鬼試過在轄內劫擄道姑為用,可惜效果不彰,追根究柢還是底子差,經不起神功折騰,難收朱紫交競之效。此姝劍法造詣不俗,或是青帝觀某位耆宿嫡傳,那可是實打實的玄門正宗,兼且頸直腰挺,腿心閉鎖,必是處子無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鼎爐了。

  「……哎呀呀,時限一到降界告終,可不能再對使者出手了啊。」

  羽羊神的聲音忽自背後響起,刀鬼霍然轉身,見他雖戴上了羽羊盔,仍是青衣短褐、白襪黑履的僕役裝扮,一手拿著糊紙面具,另一手則拎著長長的鞭柄,輕佻聳肩:「這是『規則』。別不小心越線了,很麻煩的。」

  刀鬼按捺怒氣,只點了點頭,沒有開口。羽羊盔裡設有變聲機簧,能掩蓋原本的嗓音,羽羊神自不介意說了又說,過把嘴癮;但他只以黑巾覆面,就算運功改變聲音,也難保不會被隔牆之耳聽出端倪,以致身份洩漏,輸了遊戲——

  這個悶虧,他可是從首輪降界起,便狠狠吃夠了一盅,今晚甚至被打開了撈什子隱藏任務——取名「平陽令」簡直是惡意滿滿——眼看便要淪為頭一個出局的半神,慘遭淘汰。羽羊神大概以為他完蛋了,專程扮成倀鬼,來看笑話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紙面具。

  刀鬼乍看確實狼狽,若非時限已到,他可能會逼著殺光在場的九淵使者,以免被揭開現世的真實身份;這樣一來,這幾輪降界等於做了白工,浪費這麼多的資源和時間,培養幽窮九淵龍皇大軍的工作卻得從頭再來,刀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免於被問責。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最後一刻得以順利逆轉,在這場遊戲裡,實已立於不敗之地。羽羊神甚至不知道這一點。

  他得守住得來不易的優勢才行。刀鬼衝著青衣黑履的羽羊神微一頷首,便要轉身離去,羽羊神卻跳上前來,親熱地與他勾肩搭背,附耳道:「你不說話是對的。吾告訴你啊,這些『無面者』有瞎的,有聾的,有啞的,絕大多數都是傻的……但有些卻不是。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

  「你若在它們面前露了形跡,難保不會被找到現世裡,莫名其妙便丟了腦袋,這可比被九淵使者破解身份,要嚴重多啦。吾跟你感情特別好,這才提醒你啊,可沒同其他傢伙說過。」

  刀鬼忍住甩開臂膀、甚至拔刀捅死他的衝動,順從地點頭,深慶沒對道袍少女下手。他能理解保有意識的無面者忍辱含垢、伺機復仇的心情,無論羽羊神對它們做了什麼。就沒有人不想殺掉羽羊神。

  「你想不想知道,吾是怎麼讓無面者清理現場的?」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樣子,不管回答「想」或「不想」,都沒法阻止他自顧自說下去。

  「其實非————常簡單!」帶著羊頭盔帽的青衣小廝得意洋洋,誇張地做出附耳悄聲的動作,但嗓門也沒見壓低分毫。「吾一次,只讓一個無面者做一件事。抬人的,就認準抬的那個人,就算死了也要抬出屍骨;拾物的,就只認一樣物事,撿完就了事。」說著把鞭柄和糊紙面具胡亂扔出,一名始終跟在兩人身後的皂衣幽影趕緊撿起,輕飄飄去了。

  刀鬼一凜,恍然大悟。

  這倒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又切實可行的法子。關於「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刀鬼曾無數次設想指揮無面者佈置降界、收拾善後的情形,總覺得處處窒礙難行,一經羽羊神揭破,才發現居然如此容易。

  但這麼一來,就有一樣難辦之事——他突然停步,轉身沖羽羊神一拱手,往頭頂比了比羊角的模樣,橫掌由上而下遮掠臉面,然後才長揖到地。

  「呀,一定是月亮惹的禍,害吾談興大發,不由得掏心挖肺,說了這許多。那你趕緊換行頭去,下回有機會吾再找你聊心事。你今晚幹得不錯,孔海邑池那廂,吾不會投你『丑』的。」

  看來,羽羊神現身就是為了說這個。但刀鬼無心細辨話語的意涵,把握時間迅速離開,施展輕功,繞過被施術法之處,直至一處隱密的巖隙間,取出暗藏的羽羊盔與獸毛氈袍穿戴好,細細端詳從閣樓中那少年懷裡搜出的鈿盒。

  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巧的首飾盒,便知其中所藏,必與瓊娘有關。瓊娘有只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子;之所以認得,因為那正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禮物。儘管短暫,他們也有過恩愛的時日。

  「淚血鳳奩」——同樣是惡意滿滿的名字——是如何源源不絕湧出鮮血也似的紅汁,他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打開鈿盒挖出襯埝,果然在夾層裡找到那枚嵌著剔瑩蛋白石的掐金戒指。

  鈿盒是仿造的,戒指卻是真品。

  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她手上戴著的,正是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貝一類,以岳父的官位身家,瓊娘最鍾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若非視金錢如糞土,以瓊娘千金之軀,怎會委身下嫁於他?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限制了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鑲的,可不是什麼蛋白石,而是價值千金的「飛廉石」。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對他失望、鄙夷到了極點的泣血控訴,連同絕望的慘呼,以及他行兇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通通留存在飛廉石裡。

  一旦公諸於世,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為亡妻單槍匹馬、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都將毀於一旦。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岳之死,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與他串通一氣,隱於暗處,官匪聯手籌謀,干下許多大案——

  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漸難節制的匪寇,如今再也開不了口。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欣賞得無以復加。當他們從昏迷中甦醒,發現自己成了這副鬼樣,不得不依令而為,爭取一線生機,然而終不可得……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徹底、利落,而且過程賞心悅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了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丑」。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考慮再三,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闔上鈿盒,遠遠擲飛。他藏身於巖隙間,以龜息法收斂氣息,如遭石化,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

  無面者倏忽而至,手裡拿了塊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持續不滅,越發耀眼。無面者駐足不動,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拾起鈿盒轉身飄去,也不瞧週遭一眼。

  刀鬼——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冷眼瞧著,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只是隨著幽影遠去,光芒開始閃爍、消淡,直到無面者在夜幕裡失去形跡,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

  半神的追蹤玉牌,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用來追蹤自己的「不屬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護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因此也可能會追蹤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時加以利用;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使對手提前出局。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從本輪降界開始,晶珠的感應就彷彿被遮斷了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隨使者,直到高家莊眾人與巨虎鏖戰,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佈觸發「平陽令」的隱藏任務,讓他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不,他肯定是算計好了的,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去了高家莊。難道,他要對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陰沉,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循秘徑進入城邑,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

  ——接下來,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廂,票要怎麼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