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九折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韓雪色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正拚命排拒他,彷彿忍耐已至極限。那種恨不得從渾身上下數以百萬計的毛孔之中,硬生生將入侵之魂擠出去的敵意,幾乎灼傷應風色的意識,他不得不鬆開對軀殼的控制,逃也似的遁入識海,然而此間也沒好到哪裡去。

  識海內,地面如溶漿沸滾,巨大的液泡拱起、變形、爆開,肆意破壞著精心構築的擬真場景;天頂碎裂,雲霞墜如火雨,舉目儘是一片末日景象。

  「叔叔……叔叔!」回過神來,應風色才發現自己茫茫然轉著,四向叫喊,只覺荒謬到了極處,心中的淒惶卻異常真實。

  「……喚我也沒用,你心裡清楚得很。」熟悉的語聲自身後傳來,應無用一身輕裘緩帶,手搖羽扇、金冠束髮,既華貴又飄逸,正是那幅畫裡的裝束。應風色亟需有人指引明路,叔叔自是以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出現,連模樣似都年輕了許多,從容自若、似笑非笑的模樣如握智珠,一切變化,俱不脫其單掌五指間——

  然而,一意識到「這不過是心中所望的投射」,應風色幾乎忍不住捶地狂嚎,眥目欲裂。

  眼看要再死一次,意識深處卻只能做出這種哄騙稚兒般的無聊應對……應風色啊應風色,無能如斯,你死還有臉面怨誰?

  「可惡……可惡!」他抱頭蹲在火雨斷垣間,切齒喃喃:「我……我不要再死第二回……好不容易才……嗚嗚嗚……誰來……誰來救救我?」

  「沒有人會來。」應無用和聲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自己,不管在這兒還是外頭,都是一樣的。就連鹿希色都背叛了你,世間更有何人可信?」

  聽聞「鹿希色」三字,應風色心中一痛,整個人陡地清醒了幾分:

  「冒牌貨叔叔乃我心中投影,言語行動,無不是來自識海內所思所憶,人雖是假,依憑卻再真實不過。看來此劫應是有解,起碼在深層意識裡是有眉目的,只是我還沒想起來罷了。」思緒一經運轉,驚惶、痛苦、不甘等次第收束,儘管虛境仍是天崩地裂沸海騰山,青年卻於半圮的階台抱臂垂首,外物漸不擾心。

  「不是我要死,我早就死了。而是韓雪色快死了。」

  應風色思忖道:「他的身體為了延命,正想方設法驅離我的意識……看來將害死他的,恐怕是我。」

  《奪舍大法》若會直接弄死施術的對象,移轉之後便該出現徵兆。但應風色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儘管動彈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正常,並無不適,應可初步排除移轉失敗或「此功於人有害」的可能性。

  況且我什麼都沒做——

  不對。在支配這具身軀之前,他曾經「做」了一件事,這與韓雪色的性命垂危必有關聯。

  應風色舉起手中忽現的長柄銅鏡,鏡裡韓雪色兀自張嘴,雙手拚命敲打鏡面。先前應風色嫌這小子吵,一動念便再聽不見鏡中淒厲的叫聲,韓雪色瞧著活像啞劇的丑角,可笑到令人心生憐憫的地步。

  「……我強將他的心識肉體分開,這才使他的身體瀕危,是也不是?」

  「軀體無魂即為『屍』。要不是你的意識與他的身軀並非全無聯繫,更早以前他就該涼透啦。」應無用搖扇道:「換個說法可能更好理解:你若扼住一個人的喉頭,他遲早是要死的,扼緊扼松,不過短長而已。你不放手,他就是一條死路走到黑。」

  「等一下!」應風色搶白道:

  「《奪舍大法》的『奪舍』二字,難道不是鳩佔鵲巢、移花接木的意思?此法既成,為何我不能佔奪韓雪色的軀殼?怎麼想都該是這副身軀與我的意識相接,哪有韓雪色插手的餘地——」忽然閉口,露出恍然又錯愕的古怪神情。

  應無用隨手揮去颼颼飛墜的焰火,淡然一笑。

  「答案再簡單不過,就是你的《奪舍大法》尚未完成,還差著一步。」

  他將羽扇插入後領,撣了撣圮階積塵在應風色身邊坐下,隨口解釋:

  「本山近四百年間,除宮主傳承,各脈權力的遞嬗,罕有以《奪舍大法》移轉者,蓋因成功的機會,低到令人心寒。諸脈首席不比共主的虛銜,影響甚大,他們是寧可活著交出權力,直到親睹宗脈的運作如恆,才肯安心閉眼,毋須賭命服眾,換取坐上宮主的寶座。

  「故妄想以《奪舍大法》延續權力的何物非,才會如此可笑,這不是旁人想不到,只是沒有必要。就算沒有我的幫助,冰無葉也未必會消殞於奪舍之下,有很大的成數是他最終活下來,腦袋瓜裡多了若干何物非的殘識,若運氣好沒傷到神智心性,料想不致影響人生。」

  「那你為何要幫他?」應風色忍不住問。

  「冰無葉不是說了麼?我們是好朋友啊。」應無用聳了聳肩:

  「幫助朋友,豈非是天經地義?」

  應風色過去將奇宮大位看得比天還高,咬牙練功、苦撐一脈,一切都是為了宮主寶座預作準備,直到遇見鹿希色,又捲入降界陰謀中,才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儘管鹿希色的委身最終只是場令人心碎的笑話,應風色不以為「叔叔」是順著自己的好惡才如是說,聽著似有幾分道理。

  關於《奪舍大法》的推論也是。

  「……毀去韓雪色之魂,這副軀體才能接納我麼?」

  「不好說。關於此事,本山沒有半點有用的記錄,書牘、口傳,乃至於流言蜚語……什麼都沒有。」應無用苦笑。「你若奪舍成功,會不會源源本本留下記錄,好讓後起之秀按圖索驥,得以抵抗你的《奪舍大法》,甚至反客為主,也來覬覦你腦袋瓜裡的寶貝?」

  的確是不會。

  「可以確定的是:此軀不能無魂,而你已掐著韓雪色之魂太久,身體要撐不住了。你可毀去韓雪色之識,賭他的身子會不會接受你,或放他脫離禁制,先穩住再說。」應無用轉頭直視他,神色雖仍平霽如恆,卻無一絲悠哉戲謔。

  「但不能再拖了,你知道的。我所說的話,無不出自你的心思,該如何取捨,你向來都很清楚。」

  應風色握住碗口大小的鎏金圓鏡,明明是幻想出來的物事,冰冷堅硬的銅質觸感仍是透掌而來,清晰到彷彿在嘲笑他的進退維谷。原來他非天選之子,沒有常人所無的超凡際遇,而是《奪舍大法》沒能施展完全,「天選」遲未發生,才得以苟延至今。

  砸碎這面鏡,上天的選擇才會真正到來——唯有原來的魂魄消失,才能知道這副軀殼接不接受新主。縱使在韓雪色的識海留下禁制,天意當前仍須一搏,這已足夠說明應風色的處境。

  賭?拿什麼來賭?賭不起的人,其實是你啊!

  應風色撫額慘笑,屈指往鏡面一敲,「喀喇!」銅鏡應聲碎裂,韓雪色的神魂化光飛出,直衝天際;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停止騰動,天空也不再墜下隕碎,應風色放落抱頭的雙手,發現身處之地凝成一片擾動赤紅,如朱墨滴入清水中胡亂旋攪,倏忽被冰凍起來,但無論如何,末日般的天搖地動是暫時休止了。

  「他……活下來了?」

  「是你活了下來。」應無用與他並肩而坐,摸著岩漿凝結似的週遭異景,嘖嘖稱異。「你對『死亡』和『毀滅』的想像原來是這樣啊,有意思。你做了個明智的選擇,這也很有意思。」

  「閉嘴!」冒牌貨的叔叔派頭激怒了他。和想像中的人物鬥嘴是蠢了些,應風色啐了口唾沫,狠狠捶身下的波紋赤巖一拳。

  什麼感覺也沒有。

  既不疼痛,也沒有毆擊死物的冷硬,熔岩就這麼應手塌陷,卻未留下拳印等痕跡,連應對都顯得敷衍。

  「我……沒有感覺。」

  應風色撮拳、放鬆,又撮拳,再放鬆,摸摸自己的臉孔身體,疑惑之餘,忽然著慌起來。「是我的神識出了什麼問題麼?難道……難道是韓雪色的心識與身軀重新連結後,身內再無容我之處?可惡……可惡!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你不是我的想像!你到底是誰?為何……為何要害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就只這點不好,腦子一熱,便少了許多聰明。」應無用按住他揪緊衣襟的雙手,似忍住了搖頭的衝動,苦笑道:「你廝殺一夜,頗歷艱難,累是不累,歇過了沒?」

  「歇——」應風色微怔,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我肉身都沒了,要如何歇息?哪裡還用得著歇息——」突然失語。

  「那心識呢?」應無用微笑道:

  「體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識該怎生保養,你想過沒有?」

  應風色鬆手一推,明知理虧,猶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別淨說些神神叨叨的!你說的話、知道的事,全是從我腦袋裡撈將出來,就連你之所以能站在這兒,都是拜我所賜,讓你擺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個醒而已,沒別的意思,下回改進啊。」應無用忍笑乾咳幾聲,正色道:「養神之法,恰與肉身相反,是『不進則退』的道理。不惟思路,連意志也一樣。

  「你方才氣餒了退縮了,想找個看似安全的地洞鑽進去,不肯面對眼前之難,故爾傷了心識。意志一渙散,再想維持識海之內的堅固具象,自然是困難重重。萬幸我是這片意識之海裡最複雜也最強固的成像,難結亦難損,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說上幾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說韓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時,你的神智便會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隨意,無固無我,最終煙消雲散,點滴不存。」

  應風色聞言一驚,頓覺冒牌叔叔的話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靜推敲,憑借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設,但人急無智,竟要深層意識來提醒,也是夠荒謬的了。

  理智稍復,週遭原本如岩漿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漸漸現出屋宇園圃的輪廓,除視覺之外的感官也開始有了反應。應風色精神略振,靈機一動,試著將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巖恢復成原本簷廊的模樣,存想半天,岩石卻無絲毫變化。

  「識海裡頭不是這樣運作的。」

  應無用以羽扇掩口,明顯是在忍笑,越發令他恨得銀牙絲癢。

  「像我,你也沒法讓我說什麼做什麼,對不?毋須雕塑這方天地,它們是依你的心識而成,只要你的神智越發強大,投射於此間也會越發真實,纖毫畢現。回憶這片簷廊的細節,無法壯大你的心智。」

  「那我該做什麼?陪你澆水種花?」應風色沒好氣問。

  「下棋不錯,練武也挺好。此二者對腦智大有幫助,自身又能衍出無數細節,奇正相生,層層補益,是我最推薦的兩門。」

  應風色曾隨韋太師叔學棋,卻不熱衷。二者擇一,他從來都是選擇練武。

  但說到打架,冒牌貨可不是隨手捏出的拐瓜劣棗,這貨的身手來自他童年記憶裡,父親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場切磋,叔叔應無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領,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四靈之首」,是龍庭山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武峰,蒙眼讓應風色一手一腳,那也是揍著他玩兒。應風色可沒有當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動筋骨,也只能下棋了。」見應風色臉一垮,應無用搖搖羽扇,恰到好處地抑住了他的躁動不滿,怡然道:「我碁石都變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談,咱們復盤罷。」

  「……復盤?」

  棋局已畢,將對奕的過程依序還原,用以檢討得失利弊,稱為「復盤」。眼下連棋子都沒有,顯然應無用想檢討的,並非是單純的棋局。

  「韓小子的身體正在恢復中,咱們也來動動腦筋,好生養復,莫輸給他。」應無用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昨夜降界之戰,可說是一敗塗地,卻非從那座莊園裡才開始輸的。你有沒想過,龍方颶色是從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聽到「龍方颶色」四字,應風色忍不住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遠不如現實,甚至不及先前識海穩定時。他用力到半邊身子微微顫抖,才又慢慢放鬆,低頭望著紅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從茗荷自盡的那天開始的。

  福伯在風雲峽待了大半輩子,清楚知道應風色就是宗門指定的風雲峽之主,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徹底奉獻了自己,無怨無尤,直到不肯回鄉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棧裡懸樑自盡。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覡,花光多年積蓄,不得已向龍方颶色求助,兩人就此搭上了線。

  此前不管龍方被踢到哪裡,福伯每年都會探望一二,但那是出於善意和不忍,順道去瞧瞧自己照顧過的孩子。他們不談龍方是因何——或者說是因誰——才回不了風雲峽,福伯無意違逆主人,而早熟的龍方想必十分明白,只消自己對師兄顯露一絲埋怨,來年老人就不會再出現。

  是茗荷的死,為兩人拉起了另一條名為「恨意」的連鎖,讓他們盡情傾吐對應風色的異見,將彼此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注定一起沉淪。

  當日下山前,應風色囑咐福伯盯緊龍方,回山後福伯也做出「並無異狀」的報告,完美掩護了龍方颶色的離山之舉,以致應風色未考慮柳玉骨已與龍方接觸、乃至聯手締盟的可能性,無從預作提防。

  事實是:恐怕在應風色啟程之前,龍方便已透過福伯為公子爺打點的行囊、盤纏等,推知師兄是朝無乘庵去,故搶先前往迎仙觀,為的是彌補上一輪丟失赤霞劍之過,料不到竟與柳玉骨相逢,得知應風色與諸女情事。

  到這個階段為止,都說不上什麼陰謀詭計,有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巧合而已,出發點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後,這連串的巧合卻織成一張致命之網,無聲無息地捕獵了應風色。羽羊神再精於算計,也不能一手排布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結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會背叛,龍方颶色便不能輕易下山,遑論搶在應風色的前頭見到柳玉骨……說不定,一切都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在龍方的側畔,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現成連鎖可用?應風色耙梳著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陰人和梁燕貞的種種關聯,陷入沉思。

  沒有了日昇月落,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令人難以掌握。

  但應無用的說法或許是對的。除去肉體的累贅,純粹的心識活動完全不會有疲憊感,應風色時而思索,時而與冒牌的應無用虛像詰問辯答,一一梳理降界陰謀的細節;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置身於陶夷大宅的那處小院裡,天高氣清涼風徐徐,偶聞人聲轤響,卻不覺吵嚷,反襯得幽靜恬適。

  母親鍾愛的那畦小小苗圃裡,隨風刮來陣陣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滿懷清爽。

  (一切……都復原了。)

  「你始終最喜歡這裡,對不?」

  應無用又變回那身隱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擱在應風色最後看見它們的地方,彷彿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駭人景象,僅是一場荒唐的午寐殘夢,不著邊際,連說出來都有些赧然。

  應風色從簷蔭間猛坐起身。「韓雪色醒過來了?」

  「且慢。」應無用溫和地喝止他。「身魂分離,元氣大傷,你不讓他多休養些個,累的終歸是你。以逸待勞,豈不美哉?別搞得自己活像個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頭舔著了肚臍。」

  應風色順著他似笑非笑的視線一低頭,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長柄鏡,敲破的啞光鏡面恢復原狀,裡頭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心懷略寬,始終緊繃的精神稍見鬆弛,回見廊間一地書卷軸幅,或掩或攤,取來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紀要,鉅細靡遺、條理明晰,有與應無用於吵嘴鬥口間討論的內容,也有他獨自沉思的部分——

  看來冒牌叔叔,真是識海深處的思緒所化,能把他沒說出口的也都一併整理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憶經過梳理、記錄,往往更能顯現出言外所藏。」冒牌貨明顯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翹起半天高了。「已知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卻無葉藏柯的蹤跡,若非撲了空,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

  「他盯上了竹虎的真身。」

  「正是如此。」

  至於羽羊神,則無法透過這些線索直接鎖定。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設法擺脫挾制了,何須與之苦苦糾纏?水豕——冰無葉——和羽羊神的關係明顯較其餘二人更密切,或許有更多的線索,但以冰無葉智謀之高,尚不能置威脅於不顧,想通過他找出羽羊伸的弱點,恐怕不太實際。

  怎麼想都像一團迷霧的羽羊神,將思路整理成書狀後,出乎意料地浮現出幾項特徵,能進一步地縮限可疑的人選:

  ——其一,龍方颶色見過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劍奇宮裡,甚或就在龍方一側的同謀當中,有人與此獠關係密切,以致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問明羽羊神的立場才好辦事。

  ——其四,羽羊神擅長鞭,武功造詣與其餘三神相去不遠,至少不是能以一敵三輕鬆壓勝的程度,掌握組織它靠的是心計,明顯不是靠武力。

  這幅題為「羽羊真身」的長卷盡處余白,書有八九條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兩項要件的疑犯清單,最終又一一以硃筆劃去,只留下了符合三項者,而最扎眼的當屬「顧挽松」這條。

  當年往白城山參與六派合議時,應風色是奇宮代表,龍方颶色亦在列中,他是見過時任台丞副貳的顧挽松的;而「天筆點讖」顧副台丞歷皇朝更迭而不衰,依舊典掌劍塚大權,說句地位尊隆,料想爭議不多。

  雖然奇宮之內知情者寥寥,偏偏龍方與他便是其二:顧春色從的是母姓,據說是顧挽松的遠房親戚,不顧一表三千里地牽將起來,勉強能喊一聲「舅舅」。

  此事是當年韋太師叔所說,語罷特別強調:「顧挽松那廝不是什麼好人,蛇窩裡的卵你們有多遠避多遠。莫瞧著它小,卻不見其毒,轉頭就把自己給送了。」有意無意地瞧福伯一眼,福伯唯唯稱是,額角微見汗漬。

  直到韋太師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家的吩咐,始終遠遠避開顧春色,就連應風色在風雲峽召開談心會那回,他都刻意不與顧春色打照面。

  但顧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槍的判官筆,路數與長鞭天差地遠。在「為虎作倀」那關,化身倀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稱出神入化;昨夜與兔、竹虎相鬥,使的仍是看家本領的鞭索,唯有這一節,與顧挽松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儘管可疑,竟因此難以實指。

  況且,首輪把背景設在白城山,未免太過刻意。像一早便等著倖存的九淵使者們推敲至此,備好了「答案」讓他們迎向結局似的,襯與羽羊神關閉降界,以「召羊令」讓龍方在現實建立據點的突兀舉措,化明為暗、金蟬脫殼的陰謀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忽視。

  「……不是他。」應風色喃喃自語著,冷不防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你不能確定。」應無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畢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項而已,沒有更可疑的。」

  「符合三項的,又不只他一個。」應風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調查,看哪一個全滿足了四項要件,而不是憑好惡或直覺排除某人。這非常危險。」

  雖然不想承認,冒牌叔叔所言不無道理。顧挽松也可能故佈疑陣,刻意將自己推到風尖浪前,借此營造受誣的假象。

  應風色靈機一動。「我能改變識海之內的景象不?譬如按照我的記憶,打造出某個我經歷過的場景,必須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處——」

  冒牌叔叔笑起來,瞇眼的模樣有幾分寵溺,更多的是心領神會。

  「你想回到哪個時點?」

  「白城山。首輪降界。」應風色道:

  「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顧挽松的模樣。」

  ◇    ◇    ◇

  最終應風色重歷了降界的所有片段。

  並非是單一、連續或不可逆的,識海之內,依深層記憶所重現的片段可任意重組,順進、逆反、放大、往復……現實界的經驗法則在這裡變得很模糊,只有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他原以為再次看到鹿希色會很痛苦,然而每段記憶、乃至每個瞬間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誠,她是真的與他並肩作戰,專心完成任務,用盡氣力,奮勇求存。應風色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一絲叛徒的猥瑣,卻始終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專注而灼熱,以致男兒未能察覺女郎常覆於瀏海下的那隻眼瞳是鹿石。

  應風色一遍一遍重歷降界,著魔似的無法自拔;他試過在任務中殺死她,出口惡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下不了手。

  每回結束他總是熱淚盈眶,胸口痛到難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開一輪,強迫自己投入生死交關的遊戲,或者只為了再看伊人一眼,直到應無用強制中斷他的執迷為止。

  「過……過了多久了?」他感覺十分虛弱。

  自解放韓雪色之魂、使識海重歸穩固以來,首度如此。這很不對勁。

  應無用遞來一方擰過的濕濡白巾,貼額的瞬間應風色才又感覺活著。

  「在這裡,時間沒有意義。」羽衣秀士忍住了歎息,為他揩抹頭面。

  「肉體所畏若是『衰勞』二字,那麼純粹心識懼怕的就是『迷失』。當識海還不夠強固,迷失會使意識慢慢衰弛,最終煙消霧散,可以理解為心識的死亡。此即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該怕的是『迷』。

  「當識海足夠強固,沉淪於這些感官和記憶的片段裡,不足以讓意識消亡;你只會沉浸其中,被不斷重複堆疊的感官記憶分裂得更細碎,最終連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盡,成為在滄海某處的漩渦浮沫內,不斷打轉的藻屑;沒有死去,可也不算活著,就這麼轉下去,永無休止。」

  應風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續道:「沒有皮囊的魂體,必須活得比血肉之軀更清醒,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況且,就在你沉湎舊日的當兒,外頭已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韓小子是萬萬應付不來的。你想跟他一起死麼?醒來……快醒過來!」使勁一推,應風色頓朝萬丈深淵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