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五四折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應風色始終防著是誘敵的陷阱,但默數佩戴腕輪的鬼牙眾,數目已超過己方兩倍有餘,就算個別實力懸殊,除黑山老妖外,其餘鬼牙眾並沒有足堪匹敵九淵使的武功。考慮到對抗的公平性,他不以為宅院裡還有鬼牙眾,「對手是守關者」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測。

  白面鬼磨蹭半天,好不容易離開門扉,一身青衣小帽、白襪黑履,對著門外的應風色等一干人,做出誇張的吃驚動作,繼而又熱情招手,殷切相邀,沒等回應,逕往院內的喜筵間走去。

  「怎麼樣,麒麟兒?」運古色壓低聲音,盯著「倀鬼」的一舉一動,險惡的神情比白面鬼更像壞人。確定是人非鬼後,寒磣青年緊繃的嗓音此際聽來,倒有幾分躍躍欲試之感。「上前幹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去睡大覺了?」

  應風色也說不出個「不」字。

  運日筒上的時輪,剛從「坎」卦轉到最末的「巽」卦,出入關卡間的霧陣極可能有混淆時感的效果,進入降界後實際經過了多長的時間,應風色毫無把握。截止的時限或還有大半個時辰,也可能只剩盞茶工夫,完全沒有拖延猶豫的餘裕。

  一逾時限,所有人都得死——他可沒忘了這條鐵則。

  「我們進去。」應風色迅速下達指令:「我打前鋒,龍大方拿著赤霞劍與我一道,以神兵開道;鹿希色同運古色上院牆當斥候,高軒色斷後。剩下四男四女兩兩一組,男子盡力保全女子。運古色,你看花轎上的箭還能用麼?」

  運古色咂了咂嘴。「沒法子,箭桿全是歪的,廢了。人的膂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他搜刮來的羽箭早已用盡,箭壺亦於大水中失落,只剩背在身上的鐵胎弓。應風色點頭:「無妨,那便純當斥候罷。」

  儲之沁皓腕一振,赤霞劍嗡嗡作響,金芒眩目。「我的劍法比龍……比那胖子強,先鋒我來。」合著也不是商量的口氣,是小師叔布達仙旨,不容爾等抗辯的意思。

  應風色討回赤霞劍的算盤落空,面上不動聲色,頷首道:「那你我相互照應便了,小心為上。」儲之沁臉微微一紅,扭頭哼道:「管好你自己罷。多事!」

  龍大方喜孜孜溜到江露橙身畔,低道:「師妹別怕,我保護你。」驀地感應兩道殺人視線,不用看也知是自師兄處投來,被瞧得頭皮發麻,暗忖:「若真拿不回赤霞劍,還得想法子另立一功,否則對師兄難以交代。」靈光乍現,將主意動到了背架中那三枚鬼面方塊之上。他沿途無事,嘗試將三枚方塊組合起來,不見有什麼異事發生,料想是順序不對,未能打開方塊內的機關。

  本想找機會向應風色報告此事,為以後功抵前過,決定悄悄試出正確的組合順序,直接將成果呈交師兄。師兄與鹿希色的關係非比尋常,瞎子都能瞧出,若不能彰顯自身的價值,肯定會被踢出核心同盟——

  龍大方粗粗算了目前輪面累積的點數,便是扣掉時輪,也足有一千六百點的進帳,相當於第一輪所得的兩倍。這都還沒算最後一關尚未取得的獎勵,收穫何其驚人!

  人人兩千點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跟緊應師兄的好處。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師兄放棄自己。

  鬼面方塊須打倒守關者才能入手,必是打開隱藏任務的關鍵,他要以此證明,龍方颶色是核心同盟不可或缺的一員,重要性絕不亞於鹿希色。

  雙胞胎和平無碧環繞在洛雪晴身邊,雖未開口,用意昭然若揭。洛雪晴露出為難之色,最後還是儲之沁出面,讓雙胞胎自成一組,武功不濟的平無碧則負責帶滿霜逃跑,廢物也有廢物的用法;至於天仙般的雪晴,交給一看就是個娘娘腔的顧春色,該是最安全的選擇。

  「若有人敢對你動手動腳的,就衝我喊一聲……」雖是對洛雪晴說,儲之沁的目光盯著顧春色不放,切齒咬牙,帶有濃厚威脅意味的笑容無比狠厲,殺氣騰騰:「本姑娘一劍戳死他!」

  「小可定護衛雪晴姑娘周全,」顧春色瞇眼微笑。「師叔請放心。」儲之沁心花怒放,登時覺得自己眼光不壞,果真找對了人,奇宮也是有懂禮數知進退的好孩子啊!洛雪晴則微露詫色,這才發現他不是女子,只是穿了女裝;顧春色朝她略一頷首,無意解釋,笑意一如往常,溫煦勝似春風。

  運、鹿躍上牆頭,見大院裡擺滿鋪了紅布的桌椅,椅上坐有穿著衣裳的紙紮人偶,連盤中的飧食,也都是剪成魚肉形狀的彩繪圖紙,雖是詭異到了極處,卻沒有容刺客藏身的地方。

  鹿希色示意運古色留在原地,踩著屋脊掠上右廂回龍,逐間揭瓦,直到第一進底,都沒見房中埋伏有人。事實上,儘管外牆粉刷一新,房內卻是傢俱傾倒,物什散落,積灰厚重不說,連蜘蛛網都是成摞成摞的垂落四處,根本就沒有新近進出的痕跡。

  運古色照樣巡過左廂,也搖搖頭,打了「沒人」的手勢。青衣小帽的白面鬼驚恐地看著她倆,圈口欲勸,才發現自己沒有聲音,甚是苦惱。要不是此情此景透著一股詭異,院外諸人差點被他逗笑了,只能說以滑稽藝人論,這廝確有真才實學,不是擺著做做樣子。

  應風色見二人示意安全,終於率眾入院,白面鬼歡喜得東奔西跑——但實際活動的範圍未出週身數尺方圓,只是動作誇張,引人發噱而已。儲之沁忍俊不住,有些著惱似的看著應風色:「他這麼可愛,我都快下不了手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要打還是不要打?」

  她沒遇過黑山老妖,不知鬼牙眾裡,有眾人聯袂也拾奪不下的高手,應風色見她側對敵人還站得十分靠前,忙回臂將她攬至身後,低道:「別大意!瞧,他出手啦。」

  儲之沁霍然回頭,見白面鬼舉起一根食指,歪頭湊近,做出靈機一動的模樣,得意洋洋從地面拾起了一根黑黝黝的裹皮長柄,雙手捧著,獻寶似的四向躬身,彷彿享受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聽不見的如雷掌聲,持柄一抖,「辟啪!」一聲清脆已極的裂空勁響,周圍的筵席桌椅,連同其上的紙偶假菜飛散開來,轟然迸碎!

  「……小心!」

  料不到是儲之沁攔腰一抱,及時將他撲倒,風壓削過應風色腦頂,削得釵斷髻飛,髮根熱辣辣一疼,已然披頭散髮,側倒在地。

  儲之沁與他對面而臥,鼻尖幾乎相貼,嗅著男兒身上氣味,被他大把髮絲復上面龐,忽覺他這樣更好看,有種修練成仙的長生道者返老還童、回復人生最巔峰的感覺,堪稱「鍾靈毓秀」,完全就是她想像中師父年輕的模樣,不禁暈紅雙頰,唯恐被發現,忙拽男兒起身,顧左右而言他:「是……是鞭子!那廝是使……是使鞭索的!」

  不用她說應風色也明白,白面鬼信手一掄,三丈內無物不碎,飧食是假,桌椅碗碟可不是,但在鞭風之前,也沒比紙糊的強多少,光是飛濺的塵沙碎屑便足以劃傷皮肉,九淵使者紛紛走避,潰不成軍。

  儲之沁怎麼說也是百花鏡廬出身,白面鬼能將忒長的皮鞭使得如此靈動,舉重若輕,連半空的小酒杯都能隨手擊碎;這份準頭,怕連百花鏡廬之主、人稱「五城仙都」的魚映眉都沒有,儲之沁卻看不出其路數,天下五道的鞭索名家中,就沒有這樣使鞭的。

  若有心,莫說殺盡,便趁眾人慌張走避的當兒,一半以上逃不過凌厲如刀的鞭梢,白面鬼卻寧可打杯子、打碗碟,打燈籠上的撲火飛蛾,除炫技之外,儲之沁只能認為他是存了貓捉老鼠的心思,根本沒把九淵使者放在眼裡。

  應風色本想仗半癡劍之利衝入鞭圈,才動身就被儲之沁拖回,如非她手快,男兒已被鞭風黏去一隻耳朵。「你傻了麼?」儲之沁氣得瞪眼:「那鞭子比你的身法還快,你的劍休想碰到他!」

  「那……沿著石燈籠逼近,做為掩蔽,找機會突入內圈!」應風色摟她左閃右避,頂著辟啪獵響的勁風喊道:「我先上!你走另外一頭,咱們兩邊——」話沒說完,不遠處的石燈籠應聲碎裂,石粉掀捲,連鞭影都沒機會瞧清。

  應風色臉都青了,低頭見儲之沁腰間纏了條銀索,想起她是魚休同的弟子,本家對本家,沒準能稍稍牽制些個,連忙伸手去解。「儲姑娘!不……是儲師叔,你也是使鞭的,不如同他鬥一鬥鞭法,爭取點時間——」

  「你干……幹什麼?放、放手!」

  儲之沁大羞,忙不迭地狠扇了魔手幾記,打得他手背通紅,雙手掩住柳腰。這個動作不知為何,令她特別有女人味,興許是臊得厲害,無意間流露出既嬌羞又惱怒的小兒女情狀。

  「再來……我拿劍刺你了啊!叫『師叔』也沒用!」

  地面上的眾人被長鞭打散,煙塵飛捲間難辨方位,負責斷後的高軒色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離大門最近,見平無碧與言滿霜縮在廊間牆底,女童似是瑟瑟發抖,眼前沒來由地浮起一名青澀少年的俊美面孔,心中一痛,對平無碧叫道:

  「幫不上忙,就帶她出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奮力拉開左右門扉,以利二人逃生。

  平無碧只覺鞭聲鋪天蓋地,彷彿無處不在,早忘了要保護言滿霜,其實抖得搖篩也似的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中聽見高軒色的聲音,手腳並用地爬將過去;正要爬過朱漆斑剝的高檻,卻被高軒色扯著後領一把拖回,怒氣洶洶地問:

  「女孩子……那丫頭呢?你便自個兒爬了過來?沒用……沒用的東西!」將人往地面一摜,撲向平無碧的來處。

  驀聽一聲震地獸咆,趴在檻上的平無碧被吼得腿都軟了,濃烈的獸臭挾著刮人勁風,自他頭頂上一躍而過,速度極快,然而烏影腥風卻比想像中更長,彷彿過之不盡;「到底有多大」的念頭剛閃過腦海,那物事已攔腰咬住高軒色,撲入院中,魁梧青年的慘叫混著桌椅翻覆、碎裂的聲響,乒乒砰砰地繞庭半匝,漸不聞高軒色聲息,混亂卻沒有停止的跡象。

  廊間簷底,忽然立起一抹嬌小的人影,拿了根旗桿似的長棍,颼的一聲疾勁破風,搠向院裡甩咬著青年的巨獸,卻被敏捷避開。棍影颼颼颼地接連戟出,伸縮的速度之快、勁力之強,簡直是平無碧前所未見的手眼,東海一流的槍術名家也不過如此,豈料卻是接連落空。

  巨獸被攻得無暇反撲,甚至不得不將口銜的獵物拋下,才能在棍影之下竄跳自如。簌簌飄落的蔽眼塵沙間,驟聞「啪!」一聲鞭響,巨獸突然改變方位往旁邊一跳,長棍隨之轉向,但就因為這短短一霎的微妙偏差,異常敏捷的巨獸反客為主,正要突入棍影之內,天外飛來鋒銳無匹的半癡劍,幾乎削中它的腦袋。

  巨獸意識到敵人不止一個,巨掌踩退兩步,嗚嚕嚕的低咆聲在獠牙血口間滾動著,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嚇。

  那是一頭巨大的老虎。

  「巨大」並不是模糊籠統的比擬,對較於巨獸駭人的軀體,被拋至一旁的高軒色簡直是幼童身量。龍庭山現已無虎,但韋太師叔曾帶應風色往諸間山,跟隨獵戶獵虎,眼前這頭毛色斑剝灰暗的異獸,遠大於當時所見的成虎,且週身肌肉賁起的模樣異乎尋常,有著難以形容、卻一眼即知的不協調,彷彿哪裡大了些似的,連左右都不甚對稱。

  巨虎毛色中雜著大量的灰白銀絲,但並沒有讓它成為銀虎,像是漂染過的布匹無法完全脫色,卻被木灰皂鹼等褪去了原本的亮麗光鮮,呈現出某種凋敗半毀的壞物氛圍。

  灰毛巨虎的下顎染滿污紅,兀自淅瀝點落,不用問也知道是何人的鮮血;碧磷磷的眼睛環視週遭,唇顎頻掀,露出黃濁尖牙,不住迸出雷滾似的嗚嚕低咆,威勢懾人。

  言滿霜手持長桿立於簷下,沉腰坐馬的架勢與稚嫩的容顏頗為扞格,略顯冷漠的神情也是。應風色不確定適才有多少人看見她出手,畢竟院中飛砂走石,簌簌而降的漫天煙塵遮蔽視線,他是聽見她出棍的風聲不對勁,才擲劍為她解圍,此際見她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但表情不像是驚恐失措的樣子,推測是耗力過鉅所致,灰毛虎若再撲上去,言滿霜恐難抵擋。

  但那巨碩的雜毛畜生對鋒銳的半癡劍似乎更為忌憚,打量了半天轉過頭顱,專對擲出神兵的應風色,不住呲牙。

  應風色寒毛直豎,依舊平舉右臂,微微壓低,示意眾人不可輕舉妄動,也別出聲——野獸一旦暴起攻擊,速度與敏捷非人能比,幾乎被咬成兩截、一動也不動的高軒色便是血淋淋的例子。以高軒色的武功氣力,近距離一掌辟落,就算擊不碎顱骨,總能打得它頭暈眼花,然而一入虎口萬事俱休,除了肚破腸流、脊肋摧折,死得無比淒慘之外,不會有別種下場。

  平無碧到這時才看清他的慘狀,嗚的一聲掩口,眼中湧出淚水。灰毛巨虎聞聲轉頭,動作不快,反而更磣人,平無碧嚇得掙扎欲起,所幸不知是腿軟還怎的,居然一掙不起,再也動彈不得,應風色趕緊示意他噤聲,莫再無端祟動。

  他飛快掃視現場,確定眾人皆無礙,左手食指往上一比,屈起右手食指,作勢敲了敲臂甲,卻未發出聲響;確定每個人都瞧見、並頷首表示會意之後,應風色深深吸了口氣,運功吼道:「兀那畜生,過來受死!」

  灰毛巨虎霍然回頭,張口咆哮,吼聲帶風,赫然壓倒了青年的嘯聲,巨軀一晃剪撲而至,直撞碎走廊的欄杆,居然撲了個空!

  千鈞一髮之際,應風色實時射出甲中鋼索,飛蕩而出,恰與巨虎交錯而過。灰毛虎掌踏屋牆,輕輕巧巧回過身,便即撲向應風色;明明是猙獰巨獸,不知怎的,動作卻有種幼貓追逐繩球的感覺。應風色早有準備,甲索一拋,抱著膝蓋凌空轉得幾匝,倏地鑽落地面,翻滾間拔起半癡劍,回身抵地劍尖朝上,專等灰毛虎撲至,欲刺它個口顱洞穿。

  一聲鞭響,巨虎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竟改朝言滿霜撲去。「……不好!」應風色面色丕變,卻見女童長桿一撐,嬌小的身子如炮石般削出簷角,被鹿希色抓住手臂,拉上了房頂。

  巨虎再度撲空,不滿地嗚吼一聲,改撲門檻前的平無碧。

  平無碧嚇得褲襠一片溫熱,驀地身子一輕,被人拖著衣領拔地而起,虎爪堪堪從身下掠過,抓下一大片衣擺,原來是運古色以鋼絲自大門外的簷拱下縋落,及時出手相救。「媽的……臭死了!」運古色將他拖上房頂,累得氣喘吁吁,沒等喘過氣來,趕緊掩鼻走避,沒忘了扇他後腦杓一記。

  「給老子出息些!高軒色是為救你才死的,你就這副慫樣?」

  真要說起來,其實高軒色是為了救言滿霜。

  但運古色在左廂簷上,言滿霜在他的下方,正是視線死角,他沒見女童那廂的景況,只看高、平二人交換身位,高軒色就被老虎咬了,這筆帳自是算在小師叔的頭上。

  他平素瞧高軒色不甚順眼,但畢竟同闖兩輪降界、拉過一條鐵鏈,也算是戰友了,見他死狀淒慘,多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卻把氣出在平無碧身上。平無碧掩面抽噎,不住發抖,整個人縮進了簷角,沒敢探頭再看師侄的屍身一眼。

  鞭聲再響,灰毛虎捨了房頂二人,巨掌踩階而下,面對院裡剩下的唯一一人。

  應風色射飛了破魂甲裡的鋼索釘鉤,眼下也沒有餘裕拾回裝填了,院牆的高度雖是一攀一蹬便能躍上,這點工夫足夠巨虎將他一把扯落,咬得粉碎,情況極之不妙。

  與「為虎作倀」的傳說相反,操縱灰毛虎的,從頭到尾就是那青衣小帽的白面倀鬼。此刻他正蹲踞在大堂階頂,一手持鞭、一手支頤,連百無聊賴的模樣都誇張到能一眼讀出,完全就是個戲精。

  應風色不敢把背門白給這廝,挺劍緩移,灰毛虎如有靈性,也跟著繞起圈子,彷彿高手對峙,雙方伺機而動,都在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的一霎。

  牆頂的鹿希色等試圖救援,一旦接近到某個範圍,白面鬼的鞭梢便即抽落,退回原處雙方又相安無事,牽制、威嚇的意味濃厚。眾人漸漸看出,白面鬼似乎守著一條近乎「不得涉入守關者與使者之戰」的規矩,又或必須操縱灰毛巨虎,才能對九淵使出手之類,若非如此,光他一人便足以對付眾人,巨虎於此反倒顯得累贅。

  應風色終於繞到背向大門之處,灰毛虎則位於他與白面鬼之間,至少能稍稍阻隔長鞭的攻擊。然而形勢仍未改變:應風色若欲轉身逃離,便是灰毛巨虎出擊的時刻,彼快我慢,肯定是有死無生。

  危在俄頃,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宅邸有個奇異之處。宅院尚不知有幾重院落,但大堂之後,約莫第二進院裡,卻矗立著一座樓高三層的閣子,最左側的窗子是打開著的,應風色由下往上,自然看不見樓裡的景況。

  他想起門外杏樹下的花轎,那刺蝟般佈滿轎身、樹幹乃至地面的羽箭,全都是由上往下、斜斜插入的,且箭桿泰半彎折,難以回收使用。「……人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精通射藝的運古色如是說。

  ——原來如此!

  應風色福至心靈,卻不知該如何傳達給盟友知曉,又不致驚動白面鬼,焦急地望向屋脊上的鹿希色。女郎看了他片刻,忽盤膝坐下,隨手捏個氣訣,彷彿老僧入定;一股既怪異又熟悉的感覺,自青年的心海浮現,應風色想起兩人練功時,無意之間「闖」入彼此心裡的情形,趕緊集中精神,想著閣樓窗開的那一幕。

  鹿希色倏然睜眼,起身時微微一晃,趕緊立穩身形,沖雙胞胎打手勢。何潮色見機極快,拉著弟弟施展輕功,掠往後進閣樓;不多時,兩人自大開的窗裡探頭,推出一架弩床也似的怪異機具,四座相連如「田」字的箭匭裡,露出滿滿的箭鏃,居高臨下,恰恰對著院門外的老杏樹。

  何潮色以手勢示意箭匭無法調整,僅能一射,也只能射向一處,除了把灰毛虎引至杏樹下的花轎所在之處,弩箭無法移作他用。

  但白面鬼不會蠢到讓巨虎衝出門外。

  「倀」本就是引虎食人的惡德之鬼,由此觀之,白面鬼與灰毛虎的關係倒也暗合傳說之喻,並未背離故事的精神。

  應風色正自苦惱,突然一人躍下屋簷,頓了一頓,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仔細一瞧,居然是龍大方。他披了身黑甲,胴甲的部份異常熟悉,卻是黑山老妖所著。

  應風色為調查黑山老妖的現世身份,剝下其甲冑,不想卻被龍大方偷偷藏在背後的書架裡帶走。只是那套甲過於沉重,龍大方除了胴甲,就只拿了雙肩披膊,其他如裙甲、璧鞴、護腿等只能忍痛捨棄,饒是如此,這一路也背得他烏龜一般,上下都不利索。

  一為壯膽,再來也是為了能活著走到師兄身畔,他在房頂上取出甲冑穿好,咬牙一躍而下。灰毛虎見狀正欲撲前,驀地鞭梢抽響,只得乖乖駐足,堂前階下的白面鬼露出興致盎然的肢體動作,甚至誇張地無聲拍掌,想瞧這個胖子弄甚玄虛。

  「……你來幹什麼?」應風色對他丟了赤霞劍的餘怒未息,龍大方偷偷捲走黑鎧的行徑更是令人惱火,特地穿上來顯擺麼?忍不住蹙起眉頭。

  龍大方腆著臉沖白面鬼揮手,笑容燦爛,見對方亦報以熱情招呼,湊近師兄低道:「師兄,那廝死定了。你說村人以花轎誘殺老虎之前,先用五行陣困住倀鬼,這才得以成功,是也不是?我找到那個五行陣了。」背轉身去,從懷裡取出那三枚鬼面方塊:

  「站在屋頂便能瞧清,這整個庭院的地面,以深色磚嵌出的圖形,就和這鬼面上所刻一模一樣。只要能正確組合起三枚方塊,便能發動——我是這麼猜想的。」

  應風色聞言大喜,只是一貫小心謹慎的脾性發作,拉近他問:「你知道正確的組合麼?」龍大方苦笑道:「我試了八種順序,都沒效果,答案就只剩下一個。真要不行,我陪師兄一起屠虎罷,說不定儲姑娘肯拋劍助我。」

  應風色不由失笑,心頭芥蒂盡去,拍了拍師弟的肩膀。

  「這可不行,老虎是我的,你忘了我要拿最高分的麼?一有機會你就跑,咱們山上見。」龍大方哈哈一笑,按青、白、赤的順序組裝方塊,驀地轟隆一響,地面綻出刺目光華,整個片鋪石磚面浮出一個巨大的鬼面雕紋,白面鬼倏遭術法光芒吞噬。

  同一時間,應風色轉頭朝門外衝去,失去指揮的灰毛巨虎本能地追逐脫逃的獵物,竟捨了閉目不動的龍大方,撲咬應風色;一人一虎失去平衡,就這麼衝出院門一路翻滾,只聽虎咆聲不斷,爪牙齊落,鮮血衣碎齊飛,直至老杏樹底,將花轎撞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