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七三折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銀淺粼粼,越浦入夜的水道上,回映著明明滅滅的燈燭火光,似星河霞碎,明艷無儔。水風漿聲裡,依稀透出砧錘相擊的叮咚清響,此起彼落,非但沒為這片矮簷鱗差的渠岸一角帶來生氣,反與遠處熙攘的華樓街市形成對比,彷彿被世人所遺忘。

  越浦地處三川匯流之處,自古便是舟馬漕運的核心。現今已少有人知,這座東海第一城——便把首二字改作「天下」,料想爭議不多——最初是靠燒炭煉鐵起的家。

  越浦週遭出產鐵砂,就近伐薪煉鐵,打造釘錨,建造船隻……數百年間,小小的漁村就這麼改頭換面,最終成了天下聞名的越城浦。

  礦脈掘盡,掙錢微薄又苦不堪言的炭工也難在三川生存,只有打鐵舖子留了下來。迄今城內外各處浦岸都有鐵匠舖,為泊船修補錨索,手藝好的也承作赤煉堂之托,打造各種能見光或不能見光的兵器,一榮俱榮,雨露均霑。

  通宵開爐,於越浦乃是常事,而浦頭渠岸本是匠舖聚集之地,久而久之民居遠避,免受其擾,衙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收了赤煉堂好處,不能礙著雷家發財。

  羽羊神坐在起伏悠緩的船頭,眺望遠處的沙船水手裝卸貨物。

  那一隻隻木箱中,貯著密密裹起的降界裝備,從指揮「無面者」運出降界之所在,至少轉過三手,無論從哪個環節介入,都難溯源頭——這樣的謹慎很難和羽羊神的戲謔聯想在一塊,卻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

  神兵利器是需要悉心照拂的,越好的兵刃越是如此。開啟降界需要忒長的時間間隔,除了佈置場地,養護破魂甲及使者們的器械,毋寧也是關鍵。

  謹慎如羽羊神,並不是每回都親自押運、交割裝具,但兔主導的這輪降界才以「遭人盯上」為由叫停,孔海邑池之會也不得不推遲,畢竟半神前往固定地點集合,大大提高暴露的風險。以那廝神鬼莫測的盯梢手眼,沒必要硬把腦門往刀鋒上摜。

  若猜測無誤,那廝的背後之人盯上降界,說不定便能將其誘出,此際來越城浦恰恰是甩鉤拋餌。

  三川地界內,水道上俱是赤煉堂耳目,羽羊神既不能戴羊角盔、扮作半人半獸的形貌,也不好黑衣蒙面,只能短褐斗笠,赤腳蓑衣,以一介舟子的模樣示人。所幸近十數年間他深居簡出,對外推說有恙,極罕露面,在這爿僻岸撞見達官貴人的機會不高,不怕被人認出——

  至少在與水手列中的某人三度對眼前,羽羊神一直是這麼認為。

  雖僅一瞥,但那雙爍眸足令他留下深刻印象。

  (被盯上了麼?)

  起身伸個懶腰,毛手毛腳登岸,搖頭晃腦踅進一條窄巷,驀地無聲拔起,如幽影般翻過屋脊藏身。果然那水手隨後竄入,一眺巷底不見人,加緊腳步拐入轉角,頓時不見。

  羽羊神斜斜掠下,切過轉角,哪有什麼水手苦力?見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趿著木屐,手捏花巾蓋頭,迎面款擺而來,依稀見得挺準尖頷,手臉肌膚白皙,相貌甚美。

  這種游女慣常出沒於碼頭,由一名閒漢帶著三五女子,在倉巷裡隨意行走,招徠血氣方剛、領薪揣餉的年輕人。遇人搭訕,游女於嘻笑挑逗間把人引至暗巷,閒漢現身議價,收取皮肉錢,才讓游女帶往僻靜處完事。

  這些閒漢、游女背後都有行會勢力,不怕人鬧事,行於暗夜一如白日;聽聞此地有夜船泊岸,來試試運氣也是自然。要說這游女有甚不對勁,就是太標緻了些,以其肌白如雪,賣進妓院能掙更多錢,除非貌似無鹽,何至淪落碼頭暗巷?

  兩人俱未停步,交錯之際,羽羊神忽然一笑。

  「光霞,許久不見,你易容本領越發高明啦。」

  「……須瞞大人不過。」游女迸出銀鈴般的笑聲,頂著花巾轉身,忽成了白袂飄飄、面如冠玉的佳公子,如變戲法。嗓音雖仍是一般的高亢,不知怎的,卻予人「女聲變為男聲」的錯覺,比「變臉」的戲曲手法還神奇。「我猜,是氣味露的餡罷?」

  羽羊神笑道:「這身未摻雜廉價香粉的臭汗味,可做不得游女。你的變裝實已無可挑剔,壞就壞在挑戰了一個不可能克服的順序,注定無法成功。同水往低處流一樣,世間有些事無從改變,莫把工夫花在無用處。」

  「謹遵大人教誨。」

  被稱為「光霞」的俊美公子長揖到地,畢恭畢敬擺手。「家師恭候已久,請大人隨我來。」走在前頭引路。

  他行走的模樣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偶然浮出腰後袍襴的臀股曲線,卻有女子的渾圓緊致,難辨雄雌。羽羊神知他——說「她」亦無不可——有意為之,個中所蘊無意深究,總之不會是好事。毒樹所生必是毒果,探究成因有什麼意義?

  九光霞想要的話,絕對是扮什麼像什麼,畢竟他可是繼承了「形蛻影寒」朱壙七所傳還能活下來的、天命所歸的唯一一人。

  「赤土九逆修」並非鐵板一塊,呂圻三握有十之六七,令其拋棄血甲門的殘酷傳承,集中力量突破侷限,但也有不買他的帳、我行我素的散修。「形蛻影寒」朱壙七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這個反覆無常的妖婦擁有駭人的易容奇術,渴望得到土字一脈的重寶《燃燈續明三七經》和素蜺針,一窺「金針易形」之境——毋須倚賴麵粉、油彩、人皮面具等外材,透過素蜺針刺穴,便能在一定時間內改變面部肌肉甚至骨骼的走向,任意調整眼、耳、鼻、口形狀,完美地變成另一張臉。

  圻州莫氏衰頹後,被呂圻三當成禁臠,將繼承寶典神針的莫執一納入保護,自不容朱壙七染指。獨來獨往的妖婦幾度出手,均吃了悶虧,居然被羽羊神說動,聯手對付呂圻三,其實羽羊神祇是想借此邀功,突顯自己兵不血刃,替組織擺平一樁麻煩,並勸呂圻三對朱壙七痛下殺手,以免夜長夢多。

  實事求是的呂圻三既看不起這種詭詐伎倆,亦不願向赤土九逆修的同志下手,兩人不歡而散,埋下了爾後羽羊神染指莫執一的前因。

  後羽羊神假「那人」之手消滅土字一脈,以《燃燈續明三七經》拉攏朱壙七,並讓她收九光霞為徒,傳授易容術。

  當然,一切算計也只能到這裡,能否藝成滿師、逃過那妖婦的毒手,全看九光霞的造化。從結果看,九光霞完成了任務:羽羊神和他師傅趕至現場時,醫廬裡到處都是血,九光霞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手裡攢了柄利刃;朱壙七一絲不掛地蜷倒於血泊中,蜂腰巨乳一覽無遺,兩腿間留下淒厲的創口,陰戶卻毫髮無傷。

  軟蟲般的陽物掉落在屍體畔,斷口與朱壙七的傷痕相吻合,原來她竟是雌雄同體。其欲得三七經,是想真正成為男人或女人,而非徘徊其間,無所依歸罷?

  羽羊神將《燃燈續明三七經》交還莫執一,兩人分道揚鑣,九光霞的臥底之路卻未結束,只是從「形蛻影寒」的座下改換到越浦風火連環塢,不知不覺間也過了這麼些年。

  小巷兩旁的民居俱已清空,零零落落點著燭火,與城中無數角落一樣,絲毫看不出異狀。九光霞停在一扇門板之前,輕扣兩聲,低聲道:「師尊,是我。」屋內叩叩兩聲,卻是杯底放落桌頂的聲響。

  「大人請。」九光霞讓出了道路,微微欠身。

  屋內之人坐在桌後,看不出有多高,一身文士袍服,五綹長鬚飄飄,相貌俊雅清臞,鳳目中瑩然有神,一看便知是九光霞的師傅。只有這等樣人,才教得出那般風度翩翩玉砌也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濁世佳公子來。

  「家主安好。」羽羊神拉過長條凳,隨意落座,口出「家主」二字時,眼底掠過一絲快銳譏誚,似是蘊滿惡意。

  「大人久見。」那人卻不在意,為他斟滿陶盅,清幽茗香撲鼻而至,絕非劣質粗茶。「……湖雨香麼?忒也捨得。」羽羊神哼笑,舉杯就口一飲而盡,咋舌細品滋味,冷不防道:

  「雷萬凜派人盯我,你有眉目?」

  「風火連環塢這廂沒什麼動靜。」那人以竹杓添熱水,濾去浮沫小枝,低垂的眼簾波瀾不興,彷彿說的全是瑣事。「不是雷大,那便是雷五了。你怎麼確定是雷景玄?」

  「我不確定,是從年紀上推的。」羽羊神十分坦白。「三十上下的青壯漢子,追蹤術十分出色,身法快絕,還會用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如像大鵬鳥的蒙布架子,能乘風飛行……總之怪得很。我猜是雷老五。」

  那人淡淡搖頭。

  「雷景玄我見過一面,便無六十也五十好幾了,絕不是什麼青壯漢子。」兩人視線交會,頓時瞭然於心。雷萬凜刻意不讓雷老五在人前露面,透過各種管道放出魚目混珠的假消息,關於五太保雷景玄的描述永遠是自相矛盾、互有扞格,死咬不放也只是白費工夫。

  當年「那位先生」將文士、雷萬凜和另一人交託給羽羊神,讓他運用血甲門最擅長的鳩佔鵲巢,指點三人奪取出身門派的權柄,伺機在那場席捲東海武林的大動亂中成長茁壯,進而崛起成為新一代的武林棟樑。

  與其說雷萬凜自命不凡,看不上陰謀手段,倒不如說他嫌這樣的方法太慢太低效,借大桐山一役除掉幾個明顯的障礙之後,雷萬凜迅速聚集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弟兄,包括後來以「天行萬乘」、「白城山以東掌力剛猛第一」之名行世的諸太保之首雷奮開,又有雷卻邪、雷門鶴等為他出謀劃策,趁亂攻城掠地,急速擴張,拉開了與文士間的差距,成為足以問鼎東海霸主之位的實力者。

  對比文士,雷萬凜可說是從大桐山之後便甩脫了「那位先生」的安排掌控,恣意妄為,羽羊神幾度向「先生」進言,要趁這朵焰苗未成火候前予以掐滅,以免後患無窮。先生總淡然道:「你也看好赤煉堂此去,將成燎原野火麼?」讓他加緊輔佐文士,奪下正道魁首,卻未批准對雷萬凜下手。

  雷萬凜縮頭烏龜似的躲起來,該是明白違逆「先生」之意,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罷?他是從自己的兒子接連暴斃,才意識到死兆不遠,懲罰將至麼?那文士陰謀設計,讓臥底赤煉堂的九光霞一一除掉雷萬凜的兒子們,莫非……便是出于先生的指示?

  先生銷聲匿跡許多年,邙山招賢亭人去樓空,庭園破敗,但當年曾違抗先生意旨的雷萬凜和另一人卻接連隱世避禍,必是看到了什麼徵兆,才肯放棄富貴榮華,走為上策。

  他們甚至不知道棲亡谷的事。

  數百年的積攢,實力強橫到已不屑行於暗處的土字一脈,就這麼灰飛煙滅,悄無聲息地亡於一人之手……羽羊神絲毫沒有扳倒呂圻三的欣悅,只覺肝膽俱裂。

  世上……竟有這等樣人!

  這般近於神的駭人武力,怕也只有神力才能壓制了。

  羽羊神自認那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是以不逃;一旦躲藏,不啻告訴先生他也做了虧心事。非但不能逃,還得要鬧騰,像得了失心瘋似的籌劃降界、恣意玩耍,讓先生明白他沒甚好隱瞞的。

  為官之道,亦復如是。能讓聖天子蹙眉罵一聲:「胡鬧!」性命、官位就算是保住了,帝王殺人是不露慍色的,慈顏悲歎牽連更多,怕是要誅九族。

  而眼前這名文士,正是羽羊神上達天聽的傳聲筒。

  羽羊神始終疑心他與先生仍有聯繫,把此人拉進降界的計畫之中,好讓先生明白自己荒唐如昔,甚至變本加厲,獨獨沒有叛心,依舊是先生的忠犬,只待先生下令,隨時能粉身碎骨,效瀝血肝膽之勞。

  然而先生未有消息捎來,彷彿消失於虛空中。

  會不會……是自個兒想多了?以先生的年紀,說不定早已駕鶴西歸,這些曾受他指點栽培、如今雄踞一方的後生晚輩脫出束縛,再也不必會先生之意,遂先生之願,從此海闊天空,任君翱翔?

  會不會雷萬凜只是受不住喪子之痛,杜妝憐一心鑽研劍道已至瘋魔,才雙雙離開了世人的視線,或隱居或閉關;而眼前這名看似仙風道骨的儒雅文士,僅僅是貪圖合作的利益,渴望得到罕世的劍材,才選擇與頭戴羽羊盔的狂人合作?

  (試試看就知道了。)

  羽羊神解下背後的包袱,慢條斯理地打開系結。中年文士那雙好看的鳳目裡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貪婪之光,短暫妖燦,宛若流星。

  ——果然。

  能勞動羽羊神親自攜帶的,必是整個幽窮降界中最有價值的寶物,只是恁誰也想不到竟是那柄赤霞劍。

  那別具一格、兩邊各穿三環,形似錫杖佛具的扁元寶型劍鍔,此際卻是灰撲撲的黯淡無光,紋理縫間黑如積炭,原本纏裹在劍柄上的皮革早已剝落,僅於些許焦爛殘跡,彷彿是粗製濫造的贗品。

  金裝的劍身倒是另一番光景。

  鎏金盡褪,取而代之的是虹一般五色斑斕的漸層流彩,較之原本魄力十足的暗金,更加璀璨。明眼人一望即之,這是承受高熱的痕跡,不但消損鋒刃的銳利度,甚或傷及結構,提高摧折的風險;以拚搏生死的兵器來說,這劍算是廢了,至此再無大用。

  文士明顯抑著情緒波動,扶桌微傾:「邵某可否一觀?」

  「我揹了大老遠的路程,正為交還家主。」羽羊神大方擺手:「……請。」

  文士捧起赤霞劍,未理炙燒的流暉異彩,旋開劍柄末端的鏤空寶塔,倒出枚荔枝大小、剔透晶瑩的血紅寶珠,就著燈燭反覆打量,片刻才喃喃道:「不愧是火元之精!折耗玄鐵異材若此,竟無絲毫缺損……三鼎鏖兵所爭之雀離浮屠,果然名不虛傳!」含笑瞇眼的癡迷模樣,再不復道骨仙風,瞧得人毛骨悚然,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羽羊神哈哈大笑,心滿意足,總算稍稍放下了那一縷疑心。

  ——先生擇人,決計不會看上這等小鼻子小眼的趨利之徒!

  「邵鹹尊,我早說過啦,待此間事了,我便將這枚曠世難尋的火元之精給你,看你是拿來鑄劍或吞服,我都沒有別的話。大丈夫一言九鼎,合作多年,你還信不過我麼?」

  這名形貌儒雅的中年文士,正是當今「青鋒照」之主、人稱東海正道七大派第一君子的「文舞鈞天」邵鹹尊。

  青鋒照長居三鑄四劍之首,在第二次妖刀聖戰中前仆後繼,損傷之慘,冠絕東海正道,離滅門僅只一步之遙。邵鹹尊出身花石津邵家,本是儒門望族,繼位於危亡之際,傾家族之力再興宗門,搏得偌大名聲,再加上他樂善好施,率領門人四處奔波賑濟百姓,與稱雄水道的赤煉堂雷家形成強烈對比,「青善赤惡」一說不脛而走,人盡皆知。

  但,早在妖刀作亂之前,邵鹹尊已於門中失勢多時,雷萬凜更是倍受壓抑,鬱鬱不得志;他們是直接受惠於這場席捲東海的武林動亂,趁亂除掉了擋住前程的諸多障礙,乘勢爬上權勢巔峰。

  縱有疑者,至多覺得兩人的運氣絕好,或說「時勢造英雄」,萬料不到果本是因,正是為了奪得權柄,兩個年輕人才甘為「那位先生」所驅策,在羽羊神的協助下,掀起驚天動地的大變亂。

  對邵鹹尊來說,當年欠羽羊神的,在助他剿滅狐異門時已然還清。

  以「鳴火玉狐」胤丹書的武功,其時狐異門實力之強、豪傑之多,就算羽羊神佔了先發制人的好處,若無青鋒照、赤煉堂、水月停軒等正道頂樑柱的反戈暗助,狐異門胤氏決計不能垮得如此之快,後續的反擊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被弭平。

  若羽羊神敢以舊事相脅,邵鹹尊手裡也同樣握著至極殺器——羽羊神的真實身份——雙方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豈能合作愉快?

  故羽羊神投其所好,先助邵鹹尊取得水元與風元之精,開啟他打造四象神兵的萬丈雄心,再誘以世間難尋的火元之精,果然釣上邵鹹尊。降界所用如破魂甲、半癡劍等,無不出自「文舞鈞天」之手,縱以應風色的眼力,也挑不出絲毫缺點,只有心悅誠服,令降界之說更有說服力。

  邵鹹尊起初是因為條件交換才攙和進來,卻漸漸發現了降界的其他好處。

  這是個現成的兵器試驗場,足堪驗證各種器械的殺人理論,無論花再多銀錢,都難以創造出這樣特殊的環境:參與之人具備一定的武藝水平,使用兵器時無不豁盡全力,在極短的時間內進行超高強度的生死拚搏,沒有規則、沒有裁判,更無點到為止,創意紛呈,至死方休……

  他絞盡腦汁,才使血甲門古籍記載的「半癡劍」得以重現,兼具古書天馬行空的描述,以及操作上的實用性。如此精巧的結構,必定伴隨著容易故障、機件耗損極大等缺陷,讓他在改良的過程中得以大幅提升技術眼界,再回饋於四象神兵的製程。

  不得不說,羽羊神是擅於鼓舞人的奇才,總能發掘出難以想像的樂趣所在。況且還有火元之精這個強大的誘因。

  能用來鑄造兵器的四象精元,必須具備「與內力產生感應」的特性,這是成功與否的關鍵。試舉火元之精為例;地龍翻身、火山爆發時所迸出的熔岩,豈非灼熱已極?卻無法製成兵器。

  當其正熾,傷人不分敵我;俟其冷卻,又無法任意喚起火勁。「注入內息才會發熱」這一點,恰是能否做為武器的關鍵。

  這枚被稱為「火元之精」的血紅寶珠,原本藏在一柄名喚「雀離浮屠」的寶劍之中。此劍為西北火工名門赤鼎、玄鼎、白鼎三派所共有,三派曾盛極一時,歷來相爭,誰也不服誰,故每十年一決,論定誰才是火工之最,稱「三鼎鏖兵」。雀離浮屠便是三鼎魁首的象徵,勝者持有十年,象徵三鼎之最。

  三鼎沒落後,雀離浮屠流落東海,最後出現在鐵鷂莊前的青磚地上,伴隨著葉藏柯「越柱之人,先問此劍」的警語。

  羽羊神應竹虎之請,擄押霍家父子改造成鬼牙眾,卻把雀離浮屠交給邵鹹尊研究,讓他先過把癮,揣摩下坐擁火元之精的滋味。

  但雀離浮屠並非火元之精的外放之刃,而是囚籠,完美地設想了如何承受高熱而不毀。寶珠是用來吸收熱能保護劍主的,轉化內力為火勁的異能,全不在鑄劍的考量內。

  據說赤鼎派的絕學《熔兵手》能將精鋼熔成鐵水,武力冠絕三鼎,此劍恐怕就是用來對付熔兵手,令持劍者得以戰勝這門百兵剋星,卓爾立於三鼎之巔。

  「這簡直……簡直暴殄天物!」

  邵鹹尊無法容忍這種保守的思維,按雀離浮屠的外型造了柄贗品,並置有如鏡映,除新舊有別,全然瞧不出有何不同;內裡的構造卻是新設計,務求發揮寶珠異能,即應風色在蘭若寺碑中取出的赤霞劍。

  但這個試驗毋寧是失敗了。

  龍大方無意之間注入內息,沒提升多少威力,反被火勁灼傷掌心,差點丟掉性命,精心鍛造的鋒銳劍殼也因此成了廢品,不啻一場白忙。

  「但那小胖子也不算白疼,火元之精居然有這等好處,亦是始料未及。」羽羊神取出一疊紙頭,哼笑著推過桌面。

  降界結束後,使者們因異法而瞬間昏迷,由無面者一一抬出,先集中於一安全無虞之地,由莫執一仔細檢查並處理傷勢後,才換裝梳理妥適,送還來處。像這樣記錄個人傷勢、內外武功增減變化的紙頭,每人每輪均有一摞,造冊管理,做為兌換之間裡羽羊神推銷功法、武器或丹藥的依據。

  龍方颶色掌心的灼傷,在降界結束前便已大致痊癒,生出新皮,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顯是火元之精所致,而非天上掉餡餅。觀察他兩度灌注內力於劍柄,首次並未產生高熱,第二次卻造成嚴重的灼傷,以龍方颶色的內力修為,不太可能有如此明顯的落差,只能得到寶珠越與人接觸、其異能越發活躍的結論。

  「……以人養珠?」邵鹹尊劍眉一軒,眉心微蹙。「那豈非要將火元之精置於龍庭山上?奇宮之中藏龍臥虎,若有人識得此珠來歷,大人有把握能於護山四奇大陣中,取回火元之精?」他是為這枚珠子才辛苦至此,若是硬生生丟了采頭,豈不冤枉?

  羽羊神哈哈一笑。「家主勿憂。我有一法,可保此珠無虞。再說了,就算真失陷於龍庭山,亦有人能為我等取回,必不令家主空手而歸。此珠其實已待過一陣龍庭山,為免家主憂慮,這才專程回收,可見往來通暢無虞。」

  邵鹹尊心中微凜:「他竟在指劍奇宮裡,也伏有暗樁,而且等級不低,才敢這般誇下海口。鱗族素來排外,血統不純者,難以坐上高位。看來血甲門是滲進了奇宮六姓九脈,如此造作,卻不知所圖為何。」不露聲色,垂眸頷首:

  「大人有言,無不凜遵。」

  羽羊神笑道:「比起這個,還有更麻煩的。」遞去一隻系有緞繩的古舊卷軸。

  「我一瞧這劍的模樣,便知是不成的了,以家主通天本領,要再造一柄一模一樣的自是沒問題,但這小胖子是個多心眼的,就怕他看出端倪,起了疑心。我好說歹說,才勸得他花三千點換了這個,替改換兵器一事埋下伏筆。」

  卷軸裡寥寥幾筆,繪著形象古樸的大鵬金翅鳥圖形,翼尖爪喙無不帶著火焰,神威凜凜,十分生動。文頭題有「百兵之魂.摩雲金翅」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氣勢驚人,下書:「金翅鳥有四,一卵生,二胎生,三濕生,四化生……若卵生金翅鳥飛下海中,以翅搏水,水即兩披,深二百由旬,取卵生龍隨意而食之。以金翅鳥魂熔煉合兵,可得極陽烈火之能,百毒不侵之體。」

  金翅鳥典出佛經,邵鹹尊博覽百家,也讀過這部《法苑珠林》,並不陌生。只是奇怪習武之人,還是指劍奇宮的正傳,居然會相信世上有可以與兵器相融合、藉以提升人兵之能的百兵獸魂……該說是奇宮不肖,還是裝神弄鬼真有如此奇效,連名門大派的弟子也不免上當?微露苦笑,起身取出一隻長木匣,扭開鎖扣。

  但見猩紅絨墊裡,嵌了柄銀色長刀,刀背開疊如翅,又有幾分像龍骨;刀鍔如以暗紅色的琉璃製成,似燈非燈,十分奇異。刀柄之前裝有斧刃狀的護手,柄末的刀首卻是一鏤空凹槽,從尺寸上幾可判定是鑲入火元寶珠之用。

  「這是我構思數月,重新設計的一柄刀,機關就不藏了,橫豎也藏不了,應該比雀離浮屠的贗品更能發揮火元之精的威力。既是融合了百兵之魄,由劍化刀也非難以想像,此刀不也有幾分雀羽戟張的模樣?」

  羽羊神一怔,拊掌大笑。「妙極,妙極!既如此,就叫『天火翼陽刀』罷。融合了大鵬金翅鳥妖魂的神器,是該有此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