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七四折 污邪滿車,擊甌召羊

  要說有什麼比失敗更令人難受的,莫過於明知失敗,事情卻還未結束。

  下半夜,在舟中與雷五爺短暫碰面旋即分手的葉藏柯,灰溜溜地返回東溪鎮,在無乘庵外覓一處藏身,靜待無面鬼將姑娘們送返——按應風色的說法,每輪降界至多不過兩到三個時辰,算上頭尾兩度在兌換之間耗磨的時光,差不多就是一夜。這也能解釋何以使者們從「現實」中消失,卻未引發同門或師長的疑心。

  跟丟了開頭,起碼要在尾盤討將回來。

  葉藏柯是這麼想的,不幸依然落了空。

  清晨時分,遠方天際依稀泛起一抹灰濛濛的亮,一點小小人影從庵後的小路歪歪倒倒而來,勉強倚著牆甩了甩腦袋,用肩頭頂開門扉,揚聲喚道:「露橙……之沁!」從聲音身形推斷,應是言滿霜無誤。

  隱於樹冠的葉藏柯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知道這鬼丫頭乖覺得很,不敢妄動,言滿霜叫了幾聲沒等到回應,掉頭循小路去遠。要不多時,與江露橙、儲之沁等相攙而回,三姝臉色都不好看,腳步虛浮、面酡唇雪,宛若宿醉,又像大病初癒,元氣消耗甚鉅。

  小葉不知她們在地宮中胡天胡地了一整夜,個個洩得死去活來,怕是做神仙也不肯換,此際能起身走路,還是托了昏迷一陣、稍事歇息的福,暗叫不好,待三姝入庵後趕緊掠下大樹,施展輕功,奔往洛雪晴母女藏身的宅邸,恰恰見著洛雪晴之母陸筠曼打開大門,驚覺愛女伏在階前昏睡,搖醒她扶入屋內,如驚弓之鳥般匆匆閉門。

  (可惡……居然還有這一著!)

  發現被人盯上的羽羊神,擅自變更了「原地奉還」的遊戲規則,並未將使者送回原處,而改放在舊址週遭。葉藏柯繞東溪鎮幾匝,別說是無面鬼,連痕跡也不見半點,又惱又恨,又復無奈。

  理智告訴他還有下次、下下次,不可打草驚蛇,按下潛入無乘庵探查一番的衝動,他在順流的舟內和衣睡了會兒,依五爺所留號記,趕在入夜前來到執夷城內的舒雁酒樓。

  「舒雁」二字指的便是鵝。此間原是爿角街攤,專賣熟鵝,最初操辦營生的一對父子不知姓名,以竹籠蒸鵝,手藝絕妙,竹篋大火鎖住鵝肉的鮮甜肉汁,肉嫩而彈牙,斜刀片落,金黃透明的鵝油汁水溢出蒸得酥爛的粉肉肌理,竟是頓止不住,饞得人滿腹焦火。

  熟鵝攤生意絕好,父子倆卻掙不了幾個錢,蓋因鵝價不菲,利潤有限,處理起來麻煩,每日做死做活也就幾十隻,日久生怨。後來不知怎的外地來人,收購蒸鵝的秘方,順帶買下爿角街坊,蓋起華樓,聘來高明廚子烹鵝,兼賣酒水,由是香傳十里,成了城中一景。

  葉藏柯少來峒州,但舒雁酒樓卻是五爺的心頭好。滿面于思、略顯憔悴的青年遊俠踅至三樓雅座時,錦衣華服的初老漢子正就著黃酒享用鵝肉,桌上除了兩盆蒸鵝,一碟芹菜炒鴨腸、一碟鯗茄醬鵝掌,一大碗的姜絲鵝心清湯,還有一碟鵝肝,噴香四溢,格外令人窩火。

  舒雁酒樓的鵝肝不寫木牌,堂倌等閒不向人推介,是只有熟客才知曉的美味:將刻意養肥的鵝肝洗淨,確實去除血水與皮膜筋管等,以醬、蔥、姜、蒜、鹽、酒醃製,裹上蕉葉,隔著未滾的湯水煨熟。切開時色作粉紅,香糯細綿,堪比生食之嫩滑,卻無食生之腥臊;滋味鮮濃,自不待言。

  一副鵝肝攤作四片,桌上這盤滿疊細切的淺櫻色厚片,也不知用上幾副肝,這般厚待顯然非普通熟客所能享有。

  五爺很擅長用食物來惹毛他,從初識時便是如此。

  葉藏柯與赤煉堂向來就不是一路,否則也不會槓上雷彪。赤水轉運使勢大,連總瓢把子也不能硬拚,引起雷彪注意的葉藏柯很快便吃到苦頭,幾乎死於一場精心策劃的圍獵陷阱。

  於千鈞一髮之際伸出援手的,正是雷五爺。

  雙方一拍即合,遂聯手扳倒雷彪,據說雷萬凜對葉藏柯的武功膽色甚為欣賞,頗欲招攬,葉藏柯卻反問五爺:「我加入赤煉堂後,是不是就不能對總瓢把子出手了?」

  「按幫規是不能的。」毫不起眼的初老漢子搔搔後腦杓,頗覺困擾。「哪條我就不記得了。怎麼你打算向總瓢把子出手麼?」

  葉藏柯淡道:「他如與雷彪做一樣的事,我不會坐視不理。」初老漢子嘿然一笑,繼續吃喝,兩人就此交上了朋友。雷萬凜雖稱霸武林,赤煉堂對百姓的侵凌較過往卻收斂許多,起碼是能講道理的;葉藏柯不以為自己有忒大的影響力,只慶幸不用與五爺兵戎相見,兩人常見面交換情報,其實就是找借口吃飯喝酒而已。

  但這回的情況卻非同小可。

  兩湖水軍大營丟了筆官餉,有人說是五萬兩,有人說是十萬兩,莫衷一是,應該就在這三兩個月間。當中層層欺瞞,延宕推托,所涉非死即失蹤,以致案發細節已難還原,連東鎮知不知曉都還兩說。

  兩湖赤水一帶目前風聲鶴唳,各水陸碼頭嚴密盤查,衙門、軍隊,甚至赤煉堂也都攪和進來。因為連要找什麼人都不知道,一無所獲也是理所當然,但看何時東窗事發,東海全境就等著翻幾番。

  葉藏柯聽應風色提起降界中的官銀箱子,參照鐵鷂莊霍家父子的遭遇,嗅出其中蹊蹺:幕後黑手利用霍鐵衫等現世不存的「鬼牙眾」劫走官銀,再教九淵使者殺人滅口,偷龍轉鳳,任憑黑白兩道掘地三尺,也尋不出蛛絲馬跡。

  原本荒謬的神棍唬人把戲至此搖身一變,顯露詭譎難測的陰謀軌跡,背後牽連不知幾何,恐怕不是一介遊俠浪人所能應付。葉藏柯左思右想,不得不尋求五爺的協助。

  「……這不是赤煉堂干的。他們也頭疼得緊。」雷景玄答得乾脆,帶些許血絲的濁瞳滴溜溜一轉,撫頷沉吟。「有人順走了兔兒爺的十萬兩啊,膽子不小。這事我有興趣,你再說得更仔細些。」葉藏柯遂說了降界諸事。

  按說知有鐵鷂莊可利用者,雷彪既死,疑犯只剩下喬歸泉喬四爺。霍鐵衫父子扮馬賊替雷彪掃除敵人,燒殺擄掠,正是喬歸泉牽的線;做為獎勵,由雷彪作保、喬四爺引薦,讓霍鐵衫入了連雲社,改頭換面成為仕紳,還想拉他與洛乘天聯姻,以鞏固霍家在連雲社——或說在湖陰白道上——的地位。

  霍家父子被葉藏柯廢去一臂,幽禁天瑤鎮後,喬歸泉趁機斷絕往來,此舉與其說與霍鐵衫劃清界線,倒不如說是避免被雷彪一系失勢連累,不算蹊蹺。以喬歸泉的財力勢力,要搞出降界規模的騙局不算太費力,而兩湖大營丟失餉銀,一旦公諸於世,對到任未久的鎮東將軍絕對是致命的打擊,這又與喬歸泉檯面下的運作不謀而合,怎麼看都脫不了干係。

  依雷景玄與葉藏柯的預想,這輪降界只消盯緊主其事者,一路尾隨進入湖陰城地界,就算最終仍走脫了目標,喬歸泉這口死老鼠是非吞下不可了,使勁兒在湖陰刨挖,就不怕掀不出點材料來,豈料卻雙雙落空。

  瞧著半點特徵也無、平庸到連穿華服都像舊棉衣的初老漢子,吃得滿嘴滿手都是鵝油,葉藏柯差點沒壓下火氣,落坐時桌椅杯盤乒乓一陣亂響,雷五爺趕緊遞上條鵝腿。

  「趁熱吃。冷了……不對,冷了也好吃。」沖堂倌招手:

  「來盤桔醬冷蘸鵝,嫩姜切絲佐紫蘇葉。再打斤半白酒。」堂倌高聲唱喏,餘音悠悠繞樑。

  葉藏柯接過鵝腿,直想往他腦門上來一下,還好忍住了。

  五爺瞥了他一眼。「睡沒睡好,得多吃點才有氣力辦事。自己來,別餓著。」

  (那就是還有戲!)

  葉藏柯精神一振,深幸沒拿鵝腿揍他,一回神鵝油鮮香竄入鼻中,頓覺飢腸轆轆,也跟著狼吞虎嚥起來,滿桌菜餚一掃而空。五爺喚堂倌收拾狼藉,抹了桌子,換上紅豆鬆糕桂圓蓮子羹,葉藏柯實在吃不了甜品,只要了毛豆佐酒。

  「昨晚不算瞎忙,最後還是跟了個人。」初老的漢子以調羹就口,微瞇著眼,似沉醉於甜湯的香氣。他的髮際線後退嚴重,露出的高額頭有種難以言喻的苦命之感,稀疏的薄發紮緊,幾乎是服貼著顯出葫蘆似的顱形,額角散落幾綹蓬髮,「落拓江湖」四字突然具象了起來。

  跟到無面鬼影之流,還不配讓五爺說嘴,此人必是關鍵,甚至是主持降界的首腦。葉藏柯掌裡捏著汗,豎直耳朵,沒敢打斷。

  「一路跟到了這裡。」雷景玄指了指桌板。

  葉藏柯警省起來。「……跟到了舒雁酒樓?」

  「不,跟到城裡。」五爺蹙眉嗔怪。「大半夜來酒樓幹啥?」

  你倒是說清楚啊!幸好口中無酒,要不噴他一臉都不意外。葉藏柯忍住吐槽的衝動,耐著性子靜聽。「那黑衣人手裡提了頂羊角盔,在城中暗巷四處兜轉,最後進了這兒——」指尖捺落,輕點桌板。

  「恕我眼拙,」葉藏柯皮笑肉不笑,嘴角微微抽動。「五爺,桌上是不是有張我瞧不見的地圖?」

  雷景玄一副「你說什麼傻話呢」的模樣,口氣甚是無奈。「這兒就是舒雁酒樓了,你又不是頭一次來。」

  「人家大半夜的來酒樓幹什麼,夜宵麼?」

  「……的後頭。舒雁酒樓等閒不做通霄。」指了指葉藏柯身後夜幕裡,遠處亮起的兩盞白紗燈籠。「他進了執夷城尹衙門,有入無出。我從清晨盯到現在,沒見有任一名同等身形的人離開。那廝還在裡頭。」

  葉藏柯一凜,不想降界主謀近在咫尺,所幸他多見風浪,非但沒有轉頭,肩背甚至沒動上一動,恁誰也瞧不出有異。

  五爺目光如炬,認的是身形骨骼等難以變裝處,即俗稱「骨相」者。那名黑衣人拎著羊角盔鍪,極可能是應風色口中的「羽羊神」;執夷衙門歷史悠久,佔地廣袤,公署與城尹官邸就是一座巨邸的前後進或左右廂,而這個時點還沒有離開公署的,除了值班的衙門捕快,就只有城尹大人而已。

  他從公署回內邸,循邸內廊廡即可通達,毋需外出,完全符合黑衣人「有入無出」的門檻。

  而執夷城尹是馬長聲,無巧不巧,此人出身央土武林名門大清河派,據說刀法出色,在累官至執夷之前,曾做過埋皇劍塚「天筆點讖」顧挽松的副手,而且是在顧副台丞眾多的副手之中,官運最亨通的一位,靠的也還是武功——

  葉藏柯聽說他剿殺悍匪功勳卓著,幾年內連升數級,幾與昔日上司等高,打破了劍塚乃是冷衙門的說法,於內情卻不甚了了。

  「……他討了個好老婆。」五爺放落調羹,變戲法似的遞給他一份卷宗。「馬長聲的岳父是兵部尚書武茂,以他的江湖出身、一介武夫,能混上個劍塚的主事當當,多半還是靠了泰岳庇蔭,但也就是這樣了。白城山是萬年不變的冷衙門,武茂能給他俸祿,卻給不了仕途,這原也怪不了誰。」

  直到馬長聲的妻子在進香途中被盜賊擄走,死於非命,才改變了這一切。

  痛失愛妻的馬長聲悲憤難抑,單槍匹馬闖山復仇,手刃匪寇計五十七名,聲威震動朝野,不僅朝廷頒下褒揚令,東海道臬台司衙門還為他組建一支蕩寇軍,讓他掃除據山作亂的土匪,馬長聲就這麼從一介劍塚主事,連升縣丞、郡尹、府(城)尹,從小地方越升越高,最後來到東海一道坐五望四的大城執夷。

  「看著像武大人在背後使的力。」不然無從解釋這蹊蹺的青雲進路。

  五爺拈起鬆糕入口,細辨滋味。「寶貝女兒身亡以前,料翁婿間不和睦,據說當年馬武氏鐵了心要嫁,武茂莫可奈何,才勉強答應下來。約莫是見他如此悲憤,奮不顧身地為女兒報仇,忽生出共情之感,終於拿他當半子看了罷?

  「誰知好景不常,過了幾年武茂致仕,在告老還鄉途中,竟被盜匪所殺,有人說是因為馬長聲剿匪不留餘地,招致怨恨,連累了岳父大人。此前本有風聲,上頭有意將他調往湖陰城;出了這事,也只能再等一等了,馬長聲因此又在執夷多待幾年。」

  因殺賊遭忌,對清名卻大有助益,沉潛幾年後等著他的,興許就不是湖陰湖陽等級,而是越浦、乃至將軍所在的鎮波府了。短期內雖失去岳父的提攜,但武茂既離開平望,也沒法繼續拉拔女婿,他的橫死乍看是損失,長遠來看得利的依舊是馬長聲。

  有件事葉藏柯特別在意。

  攤開武茂一案的文書抄本,案發地點是平嵧縣小石浦渡口附近,武茂連同僕役眷屬、護院家丁等一行二十餘人,前一晚宿於五楊,再前一晚是上游的望江鎮……果然。走的是赤水河運,整條路線都在赤水轉運使的眼皮底下;換言之,盜匪是在赤煉堂的地盤殺人越貨,有這般膽色能耐的「盜匪」恐怕迄今尚未出生。

  雷彪驅策霍鐵衫等「馬賊」的既視感揮之不去,沒有赤煉堂雷家的默許,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於赤水流域劫殺致仕的一品大員,又豈能揪不出行兇之人?

  有條線逐漸串起這些看似不相干的部份,拼湊出一幀駭人聽聞、偏又入情入理的恐怖圖像。葉藏柯想起制裁鐵鷂莊諸人時,曾截獲的求救鷹書。後來……他把那封信給了誰?

  五爺察言觀色,拍去指掌間的糕餅屑,慢條斯理地翻著卷宗,露出夾在文檔中的一張上佳蠶繭紙,儘管經過細心壓平,仍可見得其上折痕宛然,正是那封書信。

  「你我江湖一場,魚幫水,水幫魚。大兄身居高位,家財萬貫,休想我家破人亡,身死收場。赤煉堂不日將至天瑤鎮,望大兄於北疏通一二,可救我父子五人,則餘生仍供大兄驅策,刀裡來水火裡去,絕無二話。弟鐵衫字。」字跡工整端正,說不上什麼精神意氣,只覺得平庸而已。

  霍鐵衫半生戎馬,便粗通文墨,也寫不出像樣的字,必是口述讓人代筆,言語間的匪氣被潤去大半,但仍能讀出滿滿的威脅之意。收信者的身份不能被人知曉,故隱去性名稱謂不提。

  葉藏柯初見鷹書,直覺是發給喬歸泉的求救信,以霍鐵衫與喬歸泉、雷彪之間的關係,這推斷十分合理。此際看事情的角度一變,文中所稱「大兄」,說是馬長聲亦無不可;執夷、湖陰俱在天瑤鎮北,且馬長聲既有官身,比辭去武弁的喬歸泉更合乎「身居高位」的說法,令馬長聲聲名鵲起的剿匪功勳,顯是由霍鐵衫協助配合,那些被官兵砍去記功的「賊首」,怕是死於霍家父子刀下的無辜百姓。

  霍鐵衫與喬歸泉的合作,甚至是這層關係的副產品——為了在赤水轉運使的治下殺人,不致引起雷彪反彈,索性讓霍鐵衫充任雷彪打手,同殺一批百姓,兩廂各取所需。

  喬歸泉可能知道馬長聲的存在,也可能並不知曉,但雷彪肯定不知道馬長聲扮演的角色,故綢繆佈局對付雷彪的總瓢把子和雷五爺,事前事後全沒意識到有馬長聲摻和在內。若非應風色機警,留意到官銀的箱子,又誤打誤撞扒出了霍鐵衫的身份,馬長聲簡直就是個透明人,怎麼都牽連不到他那兒去。

  即使回到官銀丟失一案上,形勢都對馬長聲大大有利。東鎮要徹查此事,須引一鐵腕強幹的地方大員為臂助,屆時有誰比執夷城尹、討賊名將,素有「飛鳴刀」美譽的馬長聲馬大人更合適的?

  (看來……就是馬長聲了。)

  所欠者,唯證據耳。

  「既然到了這當口,咱們不妨慢著吃。」雷五爺彷彿有窺聽心語的本領,仔仔細細抹淨手口,淡然道:「我來繼續盯守,待馬大人哪天出門蹓躂,便潛入衙門找賊贓……我是說找證據。老弟你呢,趕緊找你那奇宮小兄弟去,好好商量怎生裡應外合,下回逮他個現行,將此事做個了斷。」

  ◇    ◇    ◇

  直到在風雲峽的寢居內睜眼坐起,腦袋兀自昏沉的應風色都覺降界是草草結束了的,與前幾次的氣氛節奏絕不相同。

  儘管在瓣室裡的下半場淫靡荒誕,到最後所有人都拋開矜持,幹得高潮迭起,應風色左擁右抱支應無暇,早分不清身下交疊的胴體是儲之沁、江露橙或柳玉蒸,也許還有滿霜和洛雪晴……意識卻是倏然中止的,便在胡天胡地之際。

  再於兌換之間內醒來,起碼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從褲襠內乾涸的精斑愛液倒推,也應該過了這麼久。

  過往他們是被清潔乾淨、敷裹妥適後,才會進入兌換獎勵的階段。此番卻像是被直接移出地宮,匆匆套上衣服便送過來,倉促的意味毫不掩飾。

  ——這代表有人強制中斷了降界。

  (肯定是葉大俠!他……成功了!)

  「闖入降界」最初只是天馬行空的奇想,應風色沒想到葉藏柯能一次得手,心中五味雜陳;仔細計較,說不定失落還大過了驚喜。

  他並不相信有降界,始終認為一切怪異難解的奇象背後,肯定有合乎常理的解釋,羽羊神是手法精細、思路大膽的陰謀家,所圖必深……但在內心深處,應風色還不想這麼快面對現實,除了得到更多神兵利器、奇功祕笈,他更喜歡這種被人肯定的優越感,知道自己是優秀的、被需要的,受人深切期待,不是被扔在衰頹的名門內自生自滅,毫無價值的棄子。

  醒來的人,無法再繼續裝睡。這場刺激之餘,甚至有些美好的麒麟兒之夢只到這裡了。應風色在心底悄悄與短暫的奇遇作別。

  主持兌換的不是那名溫婉動人的女羽羊神,而是先前熟悉的那位,再次證明了「有複數『羽羊神』」的推想。應風色搜齊淫紋,更讓同行諸女欲死欲仙,魂飛天外,再度打破開局以來的紀錄,拿到前所未有的四千八百點;算上前度所餘,手裡足有五千點可供揮霍。

  興許是心態的轉變所致,既有的功法已練不過來,青年並無躊躇滿志之感,問起那股得自交媾的異樣雜氣。

  「哎呀,這該怎麼說呢?」羽羊神作死的語氣聽著無比曖昧,倒不是扭捏作態什麼的,而是明顯充滿暗示。「吾不是很懂這種事啦,畢竟你也瞧見了,半神是沒有那個……的。只要肯花一百點,便能得到指引,但依吾之見,應使未必要如此浪費。」

  應風色才不上當去瞥他襠間,「一百點」卻如石火閃掠,令他倏然凜起。

  ——天予神功!

  居然是那部他與鹿希色無意兌換,聽著像神棍騙人的祕笈。「天予我取,無償無欠」的說法,幾乎讓所有使者都不介意花一百點的便宜價錢,來瞧瞧是不是真有鬼神莫測之機。能入手的管道多不勝數,的確不用多花冤枉錢。

  應風色更想要的,是號稱能在現實中召喚羽羊神的「召羊瓶」。

  這種想也知道將嚴重挑戰降界說服力——或說組織執行力——的犯規道具,入手的門檻設成了高不可攀的一萬五千點。懷揣五千點的應風色,連一窺道具目錄的資格也無。折衝的結果,是換了次兩級的高端道具「小召羊瓶」,說是能在降界內召喚羽羊神一次,當然不是毫無代價。

  「……會令在場使者動彈不得,失去行動力?」應風色轉動碧綠色的琉璃小方瓶,端詳瓶身上的古樸鐫紋。「我以為是天降瘟疫,眾人化作一灘膿血之類。」

  「那是吾降臨在現實界之中,才會發生的現象。」

  羽羊神低聲咋舌,明顯是對這次兌換感到不滿,不知是心疼點數,還是對自己從此得在降界中亦步亦趨,以免小召羊瓶無有效果,平白吹破了牛皮,而覺得煩躁不已。「換這個玩意兒委實無聊,要不存起來算了?」

  「也好。」應風色十分爽快。「存夠了,拿來換真格的召羊瓶也不壞,我想在山下散佈瘟疫很久了,一直苦無機會。是說既有小召羊瓶……難不成還有中召羊瓶麼?」

  「自然是有,比小召羊瓶高一個檔次,能在兩界間召喚吾——」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一變,威壓感撲面而來:「吾見應使心氣浮動,似不尋常,莫不是在降界之中傷了經脈?讓吾為應使一觀。」猩猩般的漆黑指掌箕張,應風色只覺渾身氣血一晃,幾乎立足不穩。

  擒龍功、控鶴功一類在武林並不罕見,然而兩人相距丈餘,練到這般揚手即動堪稱化境,便放眼龍庭山九脈,約莫只有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有此造詣。

  青年修為與他天差地遠,但一夜荒唐下,腹間積累的雜氣蠢蠢欲動。應風色分心二用止住滑行,舉起琉璃小瓶,目綻精光,露齒邪笑:「我若就地砸碎此瓶,能否召出另一位羽——」

  然後便自床榻上猛然坐起,頭痛欲裂,噁心反胃,一如前度自降界中歸來。

  他想不起是否真摔了瓶子。

  無疑羽羊神握有某種令九淵使者立時昏厥的奇術,全然無法抵擋。是不是武功很難判斷,畢竟差距就擺在那,修為強到一定程度,什麼武功使來都像妖法,本無道理可講。

  應風色並非心緒浮動,而是詐作張狂,想借摔碎小瓶試出其手段,可惜盤算落空。

  身上的單衣棉褲被汗水浸透復干,氣味不甚好聞,汗臭裡隱約嗅得一絲鮮烈的異樣腥臊,尤以腿胯間味道最是濃重;想起龍杵不知反覆插過了幾隻嫩穴,直薄花心,各式稀稠淫蜜最後全干在了上頭,騷艷難言,腹中邪火竄升。

  但雜氣在抵抗羽羊神時已然用盡,此際丹田里察覺不出「篋」的存在,地宮所歷如夢似幻,不惟交媾而已。

  忽聽帳外一把動聽的嗓音輕哼道:「你倒捨得回來了?降界這般有趣,怎不多待一會兒?」這般似嘲非嘲快利爽脆,卻不是鹿希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