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言從地下暗室上來之際,天光忽然暗沉,紫發少女與他雙雙抬頭,恰好望見天上蔚藍色的天空轉成了一種昏暗的濁黃色,漩渦一般緩緩轉動起來。空氣中漸漸有沙塵飄舞,迴旋著向蒼穹的中央納去,周圍的高聳的城樓竟然被風吹得微微扭曲,彷彿湖心之中隨風泛起的水影。
林玄言與紫發少女並肩而立,他低下頭望著那個比自己微矮的少女,有些熟稔之感。自己五百年前的未婚妻便是一頭紫發。但是他無法從這個清柔纖秀的少女身上找到一點相似,或許只是巧合麼?
未可細想,紫發少女面容上的微笑一縱即逝。她還未開口,林玄言同樣感受到了背脊之後破風而來的涼意,他足尖點地,身子前傾,抓住了紫發少女的衣袖,身子一掠,兩人身影旋轉著側開,與此同時,一道罡烈如刀的漆黑長風擦著林玄言的背脊而過,如涼水破背,寒意浸透全身。
紫發少女左手迅速抬起,朝著他身後一指,一道如綾羅般的光焰自掌劍迸發而去,林玄言驟然警覺,但是那道束焰只是擦著他的腦袋而過,緊接著,他身後響起了炸裂之聲。林玄言回頭一瞥,恰好看到一個巨石般的人形怪物被削去了頭顱。而目光所及之處,整座城都動亂了起來,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下,都不時有陰鬼穢物,鬼怪妖精橫生而出,目光毒辣,似隨時擇人而食。
林玄言和紫發少女交換了一個眼色,此刻林玄言身子尚未完全恢復,戰力較差,而她也看出了少年此刻的窘境,未置一詞,只是手指扣彈之間焰火如束如緞肆意而出,眼前煙塵四起,遮蔽視線。她反手抓住了林玄言的手臂,身子騰起,兩人便向著遠處騰躍而去。
而那些紛紛揚揚的煙塵似乎未能起到遮蔽作用,鬼物頃刻破開煙塵,化作一道道凌厲至極的風撲來。林玄言強提一口氣,手中掐訣變幻,一道道白光劈斬而去,幫忙阻隔追擊。
天上一個個黑影逆光盤旋,分不清是禿鷲還是蒼鷹。高大的柱塔的陰影裡,浮現出一個接著一個的鬼影,它們如蝙蝠般用黑色的翼膜包裹著自己,幽紅色的目光冰冷森寒。其中最要命的依舊是不停從地底鑽出的一個又一個石像傀儡,那些傀儡大小各異,不算強大卻極其難纏,尤其是它們數量太多。腳下碎石拱起,便有一個怪石精物破出。
少女身形高高躍起,身形如雁,飄蕩而起的紫色長髮如羽翼高高揚起,身形折成了極其靈秀的弧度,碧色的衣袖之間光線如潮,左右撞擊,辟開道路。碎石一路飛濺,而那些被破開的石頭落於空中便蕩成虛影,隨清風散去。
林玄言回頭望去,無數高高聳立而起的城樓皆如水中虛影般搖晃波紋,漸漸淡去。沒有坍塌的巨響,一切的毀滅就像是春風過原野般隨意而寂靜。
林玄言回過頭,目光一震,因為他發現紫發少女身前竟然也結出了一朵蓮花!那是一朵七瓣雪蓮,明明是無上的聖輝,卻絲毫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那似乎和陸嘉靜同出一宗,但是走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時間他也捉摸不定。
雪蓮引路,光芒銀亮,照得少女眉眼如雪。
碧色繡袍之間白虹掃過,一袖之後便有數十隻精怪散成齏粉。而這個古怪的城市就像是海水中顛倒的幻影,瘋狂蒸發。天上白雲如海,波光浩渺,時而有金光閃現,似有神仙出沒。
無數陰獸自四面八方襲來,紫發少女揮手斬去,在它們屍體破碎的一瞬間,有許多銀黑色的汁液噴射而出。一路且斬且進,總有一時半刻避之不及,碧色的袖袍之上染上了許多黑色的汁液。
少女望著碧色的衣衫上那黑色的污漬,清貴的眉目之間是難以掩飾的厭惡。
兩人一路奔逃,紫發少女身形忽而一緩,她飛快瞥了林玄言一眼:「現在如何?」
問的自然是他的身體狀況,林玄言一路之上溫養氣府,已然恢復大半,他無聲點頭,轉而抓起紫發少女的手腕,誰知少女說了句:「這樣太慢了,背我!跟緊蓮花。」
林玄言微微一愣,他沒有說話,飛快背起少女,少女終於得以休息,本來微紅的臉色瞬間褪去血色,面如白紙,不停喘息,胸膛起伏,此刻他們胸背箱貼,林玄言自然可以感受到她身體的狀況,心想你既然早就撐不住了為什麼不和我說?
紫發少女心中同樣有怨念,為什麼走了這麼多路你都不問一下我累不累?
其實方才一路奔波並不能過多影響少女的體力,罪要命的是那些黏稠而噁心的汁液。起初她不以為意,但是很快便發現那些東西可以侵蝕身體的靈力,尋常人觸之可能無事,而自己修煉的法門卻偏偏最忌諱這些陰氣濕重的東西了。她很是不適。
林玄言帶著她朝著蓮花指引的方向逃去,這座城市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少女碧色的袖子垂在身前,像是兩片大大的芭蕉葉子。他扶著少女的大腿,而紫發少女大腿不自然地緊繃,顯然有些牴觸。
這座忽然間活躍起來的死城宛若群魔舞蹈,一道道難以言盡的陰鶩氣息從四面八方湧來,林玄言與生俱來的劍意四下迸射,斬開濃霧與煙塵,一道道黑影在觸及劍氣的一剎那便被斬碎,化為裊裊騰散的雲煙。
他們不知道敵人來自哪裡,也不知道要逃往何處,那多雪蓮便是此方天地裡唯一引路的螢輝。
兩人在城市之中狂奔而過,林玄言一口氣將近,身形微滯,他的身前忽然出現一片蔚藍色的湖水,湖水寧靜不起波瀾,像一隻初初睜開的眼睛,蓮花朝著湖心對岸飛去。
紫發少女同樣一震,她馬上收懾心神,強行拉回那朵遠離而去的蓮花,可是蓮花毫無反應,朝著湖水對面徑直飛去。她心念大動,嘴角溢出一絲血。林玄言的肩頭微有濕意,接著他嗅到了一絲血腥味。他眉頭微皺:「有事?」
紫發少女抿著嘴唇不說話,血水浸染的嘴唇殷紅妖艷,如染血凋零的櫻花。她目光微動,有些不悅,心想有沒有事你心裡沒數?
少女沒好氣道:「快追上蓮花!不然我們都出不去了!」
林玄言看著清澈的湖水,目光凝重,先前廊橋之上的經歷讓他心有餘悸,這湖水古怪異常,他難以看透,自然不敢妄動。
少女冷冷道:「你不敢追我自己追。」說完她掙扎著從林玄言背上下來。
林玄言雙臂緊緊箍住她的大腿,「別動!」
大腿被箍得有些生疼,少女眉目之間微有怨氣,剛要發作,林玄言深深提了一口氣,一躍而起,風聲在耳邊呼嘯。在他們躍起的一剎那,兩人皆有些懊惱,因為在那一刻,水中浮現出了一個巨大的橢圓形黑影。
短暫的驚慌之後少女很快平靜,她手中燃起一道白色的光,如雪練垂落,向著黑影貫去。
少女咦了一聲。有些吃驚地看著林玄言。
在她出手的一剎那,林玄言已然劈斬出一道道無形無質卻凌厲至極的光影,在水面上炸開無數複雜的紋路。他反應竟然如此之快?少女咬著嘴唇,為方才一剎那的驚慌微微感到羞恥。
鮮紅的血液在水面上暈開,就像是清水中倒翻的墨汁。
越來越多的黑影浮現在了水面之上,那些頭顱從水中緩緩拱起,靈珠般清澈的眼球裡豎瞳凝成一線。
「蜃妖?」少女微驚:「這不是月海才獨有的怪物麼?為什麼這裡演化出了這麼多?」
林玄言沒有說話。雖然在水中浮現出無數黑影的時候,他心中萌生退意,但是不知何時,水上大霧騰起,遮住了來路。既然沒有退路便只好殺出一條路。他袍袖如灌風般鼓起,兩道凌厲而披靡的劍光生於袖間。他低聲地說了句,抓緊了。身子便螺旋而去,兩道劍光隨著身子轉動,如龍卷一般攪過水面,聲勢駭人。
紫發少女抓緊了他的脖子,頭枕靠在他肩膀的一側,她心中有些微惱。惱的卻不是此刻兩人身陷險地,性命堪憂,而是為何他面臨危險可以如此快得決斷,連為何蜃妖會出現在此處的念頭都不生出來。
林玄言自然不知道少女所想,少女也不知道他不多想只是因為知識的匱乏,林玄言仗劍天下的那些年,遇見妖魔煞物,從來不管它是哪個地方的特產怪物,或者是不是瀕臨滅絕的珍稀妖怪,阻了他的道路,一劍斬去便是了。
水面之上儘是漂浮的屍體和碎肉,大片大片的血水將原本澄澈的湖面也染成了血腥的顏色,那些漂浮的霧氣裡同樣氤氳著血氣,濕漉漉的腥味刺鼻難聞。
而那些蜃妖依舊一頭接著一頭地湧出水面,吞吐霧氣。血盆大口之間滿是三角形的尖銳鋸齒。
「你怎麼了?」少女明顯感受到他的身形慢了下來。
林玄言輕聲道:「頭有些暈。」
少女驚訝道:「屏住呼吸,不要吸食這些蜃妖吐出的霧氣,它們可以惑人心智!」
林玄言連忙屏住呼吸,心想你知道為什麼不早說?少女心中同樣驚訝,心想我看你本事這麼大,為什麼連這種粗淺的東西都不知道?
水面果真硬生生辟開了一條血路。蜃妖靈智聰慧,那些同伴們的屍骨讓他們也不敢再多冒進,只是在不遠處的水面徘徊,口中霧氣吞吐不定,伺機而發。
人力終有窮盡之時。林玄言的雙袖之間依舊劍氣噴薄,只是聲勢明顯弱了下來。
「我背不動了。」林玄言直截了當道。
少女面容依舊有些蒼白。林玄言踩住了一隻巨大的蜃妖頭顱的一刻,少女按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彎曲借力躍起,矯健如跨過山崖的羚羊。林玄言右腳用力向下一蹬,身子躍起,恰好與紫發少女擦過,那一瞬間,他竟然聞到了一點幽淡的清香。
可是生滅不過一個瞬間。在他們身影交錯的片刻,一隻巨大的蜃妖從水面中鑽出,如猛龍抬頭一般撲來。
兩人同時抬手,同時落下,兩道截然不同的氣息自掌間劈出,卻劃開了一模一樣的弧度。似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蜃妖鋼鐵般堅硬的頭顱鱗片炸開,血肉橫飛,哀嚎著摔向水面。
大湖如深不見底的淵池,瞬間吞噬了蜃妖的屍體,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林玄言忽然想起了廊橋之上的場景,他想起了那一雙眼睛。
「這可能不是湖水。」林玄言忽然道。
少女微楞:「那是什麼?」
「識海!」
不知是沒有聽清還是沒有理解,少女扭過頭,本就蒼白的小臉上神色更是震驚。
片刻之後,少女微微搖頭:「識海怎麼可能可以進入?而又哪裡去找這麼遼闊的識海?」
林玄言沒有回答,他身影漸漸緩下,凌空浮在水面之上。閉上眼睛,精神力便向著四周擴散而去,神識所及之處,皆是猶如實質的虛影。四周的水在神識的映照之下猶如冰面。
林玄言收回了自己的意識,望著紫發飄揚的少女,沉聲道:「一千年前,月海之畔曾經發生過一場極其隱秘卻十分慘烈的大戰。那場大戰似乎是各方勢力有意隱瞞,所以極少有人知道真相。而我聽說,那一戰,目的是獵殺月海之中的蜃妖之王。」
「蜃妖一般深居海底,極少示人。海市蜃樓的奇景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為何要廢那麼大力氣去獵殺一頭蜃妖王?」少女不解。
林玄言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認真道:「我們此刻所在的位置,可能就是這只蜃妖的屍體之內。」
少女滿臉震驚,她思維急轉,若果真如此,那麼那些坍塌的虛影,陰鶩的怪物,這片古怪的湖水,湖水之中唯有月海獨有的蜃妖似乎都有了解釋。
可是一切依舊太過離奇。
在蜃妖的屍體之內創造出如此詭異離奇的東西,如此巨大的手筆到底出自何人?而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林玄言沉思道:「或許他們是想掩蓋什麼東西。」
少女垂下睫毛,也微微沉思了起來。
林玄言搖頭道:「先不想這些,此刻我們要做的,僅僅是破開這座識海。」
他閉上了眼,腦海中浮現出一把劍。那把劍懸停在心湖泊之上,古老而神秘。
少女同樣閉上了眼,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朵晶瑩剔透的蓮花了。
腳下一直平靜無比的湖水忽然沸騰翻湧起來,似乎是極力牴觸他們的行為。那些蜃妖也感受到了危險,龐大的身影紛紛退後,似乎是要極力躲避這兩個人。
劍與雪蓮破空而出,交相輝映,照徹了湖水,也照徹了五百年清幽的歲月。只是此刻少女少年皆坐照自忘,不做任何觀想。識海之中,虛影塌落,哀鴻遍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兩人同時睜開眼睛,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像是沉寂千年的潭水,也像是蓄滿了古老墨汁的硯台。而她的眼睛卻像是空濛山色,晴後新雨,小巷月光,自顯貴氣。
…………
天上諸神亂戰,時而有戰士謫落人間,金光閃閃的鎧甲一觸地便金光黯淡,倏然破碎。
陸嘉靜看著方才落於腳邊的一個金甲戰士,此刻戰士金光消弭,露出雪白的毛髮和發紅的眼珠,它仰躺地上,巨大的軀體背部血肉模糊,它拚命扭過頭,看著陸嘉靜身邊黑色的小鬼,最終一切平息,那紅色的眼珠也暗去,變得死灰一片。
黑色小鬼走到它的身邊,撫過它的額頭,巨大的眼皮掀下,它合上了這個巨大雪怪的眼睛。
陸嘉靜看著那個身材瘦矮的小鬼,一言不發。
這一路走來,他們走過了很多場景,彷彿是穿行於一座失落的古代文明之間,處處都是殘垣斷壁,衰頹枯井。這裡的建築都極其高大,大到足以容納那些同樣身形巨大的雪怪自由出入。城市之中住著許多雪怪,它們似乎已經壓抑了千年,沉默得不發一言,或者早已忘記了語言。
這些巨大的雪怪形同走屍,它們身形緩慢,目光呆滯,甚至沒有注意到陸嘉靜和黑色小鬼的經過。
天上時不時會有屍體墜落,有些是雪怪的,有些是那些「神明」的。那些屍體落在地上之後,雪怪們便一哄而上,撕食他們的肉,絲毫不會在意這到底是不是同類。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雪,漆黑的城壁上粘濡上雪花,望上去黑白分明。那些雪細細密密地堆起來,似乎永遠不會融化,於是天地間便只剩下兩種顏色了。就像是粗劣的水墨畫。
一隻年幼的雪怪從高大的房門中滾出,咕嚕咕嚕地滾到了陸嘉靜的腳邊。她低頭看了一眼,那隻小雪怪渾身髒兮兮的,像是一個沾著泥土的雪球。它抬起腦袋,血紅色的瞳孔卻很乾淨,沒有絲毫殺意。它艱難地揮舞起自己的小爪,掙扎著讓自己翻過身子,正面趴到地上,然後朝著那個屋門緩緩地爬動過去。
片刻之後,又是啪得一聲,小雪怪的身形再次飛出,無力地跌到地上,怯懦地掙扎。
陸嘉靜看了黑色小鬼一眼,表示不理解。
小鬼道:「雪國不過又一個人間而已。這裡的雪怪也會越來越少,直到都被天上的仙人誅殺殆盡。一隻雪怪的成長需要耗費很多資源。而那些天生便體質差的怪物便只好被放棄了。」
小鬼看了雪怪一眼,漆黑的臉上沒有表情,卻能聽得出它的嘲弄之意。
陸嘉靜依舊不解:「這是西南處的雪國?」
「我們現在依舊在北域,這是壁畫之中的場景。」小鬼說道:「那些人毀滅了雪國,卻又不願意趕盡殺絕,於是便留下了這座壁畫。」
「也就是說,這座壁畫是一個小世界,封印了你們的族落。而天上那些神仙,便是壁畫之中鎮壓你們的手段?」
小鬼點了點頭,「所以需要你來拯救它們。如果你可以做到,那你便是這個國度全新的王。」
陸嘉靜搖了搖頭:「我沒有興趣。」
黑色小鬼繼續向前行走。陸嘉靜卻停下了腳步:「你帶我看這麼多,究竟是想做什麼?」
在這之前,他們穿過了廖無人煙的冰川雪原,穿過了雪國的邊陲小鎮,那裡的雪怪大都已經老弱,目光渾濁,行動遲緩,只等待死亡來臨,而越往其中行走,雪怪的數量便越來越多,雖然它們精壯了許多,但是依舊可以感受到那種死氣沉沉的氣息。一個文明從繁榮走向衰頹,長達千年的滅亡之路總能讓人唏噓歎惋。
陸嘉靜也是人,所以心中便不可能不生出漣漪。
她看了那緩緩爬動的小雪怪一眼,清澈的瞳孔中倒影風雪,辨不清神色。
他們繼續前行,一直來到一個巨大的深坑之前。
那個深坑在雪國的最中央,十分廣大,甚至比雪國其他的城鎮加起來的面積還要大。
小鬼看著那個巨大的深坑,忽然安靜了下來。天地間便唯有雪落之聲。
陸嘉靜看著那個巨大的深坑,那個深坑的中央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紅色的建築。風雪冥冥,無數故事在她腦海中浮現,她很快明白了這個深坑到底是什麼。
傳說中,雪國的誕生是因為一顆巨大的隕石砸落在了西南的邊境,於是那個荒涼嚴寒的雪境裡面居然硬生生孕育出了生命,最初人們不以為然。但是短短百年,它們便發展壯大了起來,甚至開啟了靈智,建造起了城市。於是一場維持了一百多年的大戰展開了。那一場大戰極其慘烈,人族王朝是其中最重要的力量,而一向神秘的浮嶼和失晝城也參與了其中。最終修羅王誅殺,雪國覆滅,趁著舊王朝休養生息,軒轅氏發兵篡位,鮮血和白骨便鋪成了新王朝的台階。
縱然這只是幻境之中的一個虛影,望著那個無比巨大猶如神跡的深坑,陸嘉靜依舊覺得震撼。
他們行走過深坑之中的溝壑,一直來到了最底端的王殿之前,那便是修羅宮。
這是真正的修羅宮,大小和構造與先前在沙漠荒原之上見到了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裡面空空蕩蕩,沒有石像和精煤鎮守,而是被零零碎碎的雪花堆滿。偶爾露出的紅色磚瓦,就像是歲月剝落的銹跡。
小鬼走進了修羅宮中。陸嘉靜停在宮門口,看著小鬼邁入殿中的腳印。
它回過頭問:「怎麼了?」
「無事。」陸嘉靜低聲道。隨之她也走入了宮殿之中。
就像是尋常人家,門都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便可以推開。他們一路向前,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一直到王殿之中,兩人停下了腳步。那漫長的神道和台階之上,是墨玉一般沉重而神聖的王座,王座之上,是一具乾枯的白骨。白骨身披盔甲,重若千鈞,而他的身前,插著一柄劍。
小鬼看著白骨,陸嘉靜看著劍。
小鬼正要說些什麼,忽然它感到脖頸一涼。陸嘉靜的的中指對著他的後脖頸,中指與脖頸之間空出了一寸距離,那裡盛開著一朵小巧的蓮花。
「客人,怎麼了?」小鬼依然鎮定。
陸嘉靜漠然問道:「你從我來到的北域的一刻便開始注意我了麼?」
小鬼重複了初見時的回答:「我從未離開過這裡。」
陸嘉靜依然冷漠:「我曾經問你如何離開,你說你從未離開過。你雖然說了實話,卻避開了我的問題。從未離開不代表不知道如何離開。」
小鬼沉默了片刻:「等到客人拯救了雪國。我自然會送客人離開。」
小鬼身子一僵,它脖頸之後更加森寒,彷彿一根刺頂著自己,隨時會刺穿皮膚,割下頭顱。
陸嘉靜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先前的幻境佈置,那座看似詭異的古城,真實目的不過是為了迷惑到來者。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只要那幻境破了,便可以離開。因為建造者根本不希望誤入這裡的人發現修羅城的秘密。這才是古城最大的秘密。」
小鬼輕輕歎息:「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一路走來,陸嘉靜始終跟著小鬼,看似很沒有主見,隨他一路走去,看似很沒有主見,原來她心中早已瞭然。
小鬼問道:「那你為何還要隨我進來?」
「因為我已經確定過,自己隨時可以離開。」一朵青色蓮花自她眉心破出,浮現在她的面前。本該是無比普通的一朵青蓮,在此方天地裡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突兀之感。小鬼沒法回頭看到那一朵蓮花,卻已然感受到其間散發出來的玄妙氣息。
良久,小鬼由衷道:「了不起。」
它又說道:「可是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跟我來這裡?難道……」
陸嘉靜望著插在白骨身上的那柄劍,漠然道:「嗯。我就是為了『古代』而來。」
傳說中,修羅王的佩劍名為『古代』。名字很是古意,鋒芒銳利無雙。
小鬼緩緩道:「客人若是拯救了雪國,古代自然會作為禮物贈送給您。」
陸嘉靜不動聲色,她的手指已經抽回,雪蓮依舊抵著它的脖頸,她走過它的身側,朝著王座緩緩走去。深青色的長髮柔滑如緞,在腰肢處緩緩搖晃。牆壁古舊,地磚如銹,她一直走過神道,神道了枯骨面前。她輕輕伸出了手,玉手纖柔細嫩,側靨典雅寧靜。
美人白骨,最是古艷。
她握住了劍柄,手指一根根旋握而上,秀美的骨節緩緩扣上了劍柄。
小鬼歎息道:「客人不要白費力氣了,這柄劍除了修羅王,唯有至清至潔之人才可以拔起。」
在它眼中,這位絕世美人早已修道幾百載歲月,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所以境界跌落至此,但是幾百年歲月如流,她又如何能夠守身如玉。如非處子,便無論如何也拔不出這柄劍。
緩慢而沉重的聲音在屋子裡慢慢響起,那是一種老牛拉磨般沉重的聲響。小鬼忽然全身顫抖,震驚不已。陸嘉靜緩緩拔出了那柄沉寂了千萬年的絕世古劍,她橫劍身前,古銅色的劍身明亮如鏡,映照出她傾國傾城的絕色容顏。劍光如雪,照得她眉眼如霜。
她望著古劍,目光幽幽,如煙如水。
陸嘉靜握劍折於自己身後,她望著那個身影乾瘦而渺小的小鬼。輕笑道:「自己的佩劍換了其他主人,感覺如何?」
小鬼緩慢抬頭,他望著陸嘉靜,忽然變得無比平靜:「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陸嘉靜漠然道:「在你說自己是雪牙之際,我心中便有了猜想。修羅王本就是雪國的獠牙。那時候,我便偷偷在你身體裡埋下了蓮心的種子。這一路走來,蓮心便能映照出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尤其是在路過雪國主城之際,我們看到了那個小雪怪,那時候你語氣中竟是嘲弄。而雪蓮映照出你的內心卻是憐憫。你究竟想隱藏什麼?究竟在偽裝什麼呢?那時候,我便已大概猜到了你的身份,雖然很是匪夷所思。曾經雪國的王,如今竟然落魄至此。而誰又可以想到,那個曾經帶領雪國崛起的王者,居然是一個人類。」
小鬼靜靜地看著她,聲音乾澀:「你還猜到了多少?」
陸嘉靜直截了當道:「千年之前有樁秘聞,浮嶼三神殿之一的殿主無故離奇失蹤。那位殿主執掌的是生死殺伐。那本就是極其凶險的道路,所以大家都認為他是因為修煉走火入魔了。只是沒想到,原來那位殿主去了雪國。我不知道這具白骨到底是誰,或許是曾經某位鬼將的屍骨,或者是別的什麼。但是他絕不是修羅王。因為你才是。」
小鬼的聲音漸漸蒼老:「了不起。你這樣的女子,配得上雪國的新王。」
陸嘉靜搖頭道:「但是我沒有興趣。」
她挽劍身後,緩緩朝著殿門外走去。而黑色小鬼的身體在雪蓮的侵蝕之下無聲消融,它的聲息漸漸微弱,它的面容漸漸模糊。陸嘉靜無聲地走到了宮殿門口,殿外依舊飄著小雪,看上去寒冷而寂寞。青色蓮花自眉心飄出,落在了風雪之前。周圍的空間破碎,陸嘉靜身子微微搖晃,進入了虛空之中。
片刻之後,陸嘉靜發現自己依舊停在原地。她面色蒼白,看著周圍熟悉的大殿,第一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小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真的很了不起。可是你千算萬算,依舊失算了。在壁畫的任何地方,你憑藉著你的本命蓮花都可以順利出去。但是這裡不行,因為這裡的修羅宮。雖然沉寂了千年,但是修羅宮依舊有它的法則和禁制。」
陸嘉靜不解道:「那我走出宮殿不就可以了麼?」
小鬼的身影已然無比單薄,但是它的笑容卻詭異得令人心悸。
「客人,我準備了千年,終於等到了你這樣的女子。你覺得我還會放你走麼?」
殿門轟然關上,可是殿內卻變得更加明亮。那是白骨發出的光。黑色小鬼不見了蹤影,可是王座之上的修羅王卻緩緩站起,它瞳孔中金色的光芒驟然燃起,一個古老的聲音在大殿之中悠悠迴盪。
「這是我千挑萬選才選出的新的身體,客人覺得如何?謝謝客人替我拔出了這把劍,也謝謝你來到這裡,為我的重臨提供精氣。」
白骨之上的瞳孔金光漸漸淡去,露出了人類才具有的神色。他傲然地望著手持古劍的陸嘉靜,聲音低沉:「我可以原諒你的僭越,因為你會是雪國新的皇后。」
陸嘉靜握緊古代,秀眉蹙起,一頭青發無風而舞,盛裝飄揚。
她看著修羅王的眼睛,她很討厭這種眼神,因為這種眼神太過熟悉,曾經浮嶼之上有人便是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曾經三皇子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試道大會那日,台上幾萬人,無一不是如此眼神。那不是情慾,而是獸慾。慾望的火山沉澱了千年,重生的渴望寂寞了千年,她如何能夠承受?
修羅王從王座上緩緩走下,走向陸嘉靜。這樣的狀態維持不了多久。不過已經足夠了。
他們的力量懸殊太大,僅僅是幾個回合,陸嘉靜的劍便脫手摔出,她身子靠在牆上,修羅王一隻手便握住了她雙手的手腕高高地按在牆上。她眉目間終於生出了些悔意。
修羅王另一隻手覆上了她飽滿豐碩的胸脯,像是在撫摸世界上最珍貴的藝術品。
陸嘉靜感受著胸前傳來的擠壓感,有些悲傷。絕世的容顏在更強大的力量之前只能剩下恥辱的凌虐了麼?她的雙腿驟然夾緊,她能感受到一個碩大的硬物在自己的腰下輕輕摩擦而過,她玉體冰涼,緩緩閉上了眼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裙擺被緩緩撩起,而自己的褻褲在那日沐浴之時被那個黑色猿猴偷走,所以自己身下此刻一絲不掛。
她如此誘人,就像是將熟未熟的蜜桃,任何人見了都想得到她,佔有她,在她身上肆虐,凌辱,留下痕跡。無論是魔鬼亦或者神明。
…………
眼前有兩條道路,不知道通往哪裡。一條春暖花開,一條陰風蕭瑟。那你會選擇哪一條呢?
少年和少女此刻就站在這條分岔路口之處。
等到這個世界的幻境都破除之後,一切都顯露山水,顯得無比簡單。所有的城樓都已經消失,連那座古塔都不知道去了哪裡。其實少年少女都心知肚明,眼前雖然有兩條道路,看似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但是無論選擇哪一條都可以順利出去。
「走麼?」少女問道。
少年搖頭道:「這依然不是真相。」
「嗯?」
林玄言道:「我有一個朋友還在這裡,我不能走。」
少女問:「她在哪裡?」
「你要和我一起去?」林玄言道:「我有預感,那裡會很危險。」
紫發少女問道:「你怕我拖累你?」
「不是。我只是不想連累人。」
紫發少女輕輕佻眉,嘴角微微勾起:「我不怕。」
林玄言微笑道:「那你後果自負。」
言罷,一道劍氣自袖中垂落。雲霄翻騰,天地咆哮。週遭的一切似乎都黯然失色。
紫發少女忽然問道:「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方纔一路奔逃,兩個人都沒有閒聊的時間。
「我叫林玄言。」
「玄妙的玄,妙不可言的言?」少女問道。
「嗯,你叫什麼?」
紫發少女歪過頭想了想,她曾是神王宮的聖女,身份尊貴,姓名同樣尊貴。但是此刻彷彿人生重來,她便自然而然地想忘記自己過去的名字,重新來過。
「我叫蘇鈴殊,鈴鐺的鈴,特殊的殊。」
林玄言面不改色,心中卻激起了浪濤。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因為他在古塔的牆壁上見到過。當時他心中好奇這名字的主人到底是誰,沒想到這麼快便得以一見。
「蘇姑娘。」
「嗯?」
「謝謝你。」林玄言忽然微笑道。
蘇鈴殊同樣微微一笑,她眉眼彎成了月牙,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