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時,江上有一條遊船,幾條漁船,恰好在附近,聽到聲音,紛紛圍觀過去。」
「四公子所乘的畫舫,當場被炸得四分五裂,船夫紛紛跳水求生。」
「可佈局的人心思極其歹毒,船底竟然加裝了碩大的生鐵板,爆炸一起,鐵板下沉,壓出一個大的嚇人的漩渦,當場便把跳水的人都捲了進去。」
「漁民們心思單純,紛紛冒險劃去湍急江心,等漩渦稍平,便下水救命,撒網撈人。」
「水性好的船夫冒頭換了口氣,受傷不重的也跟著回到水下,他們都想搶出四公子的命。」
「他們說,有個樣貌極美的婦人,炸船時飛身而起,神仙一樣飛起數丈,落下後穩穩踩在一塊巴掌大的木板上,盯著水面,怒氣沖沖說要殺了五公子。想必就是輕羅。」
「有個船夫出水後覺得自己腿上受傷,不想下去救人,那婦人隔著數丈一跳,落到這邊木板上,揮了揮手,就把那船夫的頭打得從中裂開。」
「她還喊,誰能撈起四公子,賞銀五萬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時江面上還在的漁民,幾乎全都下了水。」
「可江心水流實在太急,按倖存船夫們的說法,畫舫上幾個伺候起居的丫鬟,隨行的大夫,連著四公子,都沒了蹤影。只在下游些的地方,找回兩個抬轎子的,和一個命大,爆炸時暈船在外面吐的丫鬟。」
「可輕羅像是發了瘋,說他們救人不利,要給四公子陪葬,一掌一個,全都打死在岸邊。漁民們嚇破了膽,賞銀也不敢要,當即作鳥獸散。」
「之後,聽說為這畫舫供應補給的沿江驛官,一夜之間死了三個。而且…… 都是滅門,雞犬不留。「
「牆上還用血寫著,不殺武烈,誓不為人。」
武烈臉色鐵青,端起杯子,一口茶喝到一半,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個粉碎,斜瞄一眼南宮星,冷笑道:「聽聽,小星,你聽聽,這事兒是不是有意思極了。我他娘的人在唐門坐,禍從天上來!那畫舫是我遊玩時候常用的沒錯,可我人沒在家,船拉來用,路上誰動了手腳我怎麼知道?這下可好,四嫂要來殺我,我侍衛還都讓雍素錦幹掉了……嘖,他們還活著也不是四嫂對手。哼,你說好玩不好玩。」
他嘴裡說著好玩,眼睛裡可沒有半點好玩的意思,左掌握著椅子扶手,捏得卡喳作響,最後苦笑道:「乾脆我要個銀芙蓉,花幾萬兩求你們如意樓保我的命如何?」
南宮星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我現在自身難保,輕羅要是來殺你,五公子還是仰仗唐門為妙。只是……你最好先洗清自己的嫌疑。否則,四公子出事的罪名,最後八成要落在你的頭上。就是輕羅不來,三公子恐怕也不會放過你吧?」
「三哥……看來是跟那個什麼天道同流合污了。」武烈長歎口氣,「之前我們兄弟五個,就數他資質魯鈍,習武不成,修文無果,也就騎馬射箭像點樣子,整日在府兵中廝混。我是真沒想到,二哥、四哥竟然紛紛著了他的道兒。」
南宮星略一沉吟,緩緩道:「那五公子準備如何善後?昨日三公子那邊就已經將王府眾將和公門高手召集過去訓話,畫舫是你的,輕羅指名道姓要來找你報仇,如今鎮南王膝下還有能力坐世子寶座的,只剩你們倆。」
「你錯了。」武烈目光閃爍,冷冷道,「是只剩下他。我能不能從輕羅手下活著離開唐門,都是未知。」
南宮星站起,輕聲道:「我就要去見三公子了,五公子,你當真要坐以待斃?」
「外面有至少二十筒陰陽透骨釘,打著保護我的旗號守著。」武烈閉上雙眼,頹然道,「唐門並不在乎真相,他們只想盡快讓一切結束,好全力應付他們自己的麻煩。」
「我知道。他們內部如今風起雲湧,唐炫多半就是為此走的。他最嫌惡的事情,就要在唐門發生了。」南宮星淡淡道,「可這和你無關,你如果真是無辜的,不想像二公子那樣『病重』到癡癡傻傻,就該給自己找條後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武烈拍了拍自己長袍下擺,笑道:「我現在孑然一身,沒有心腹,沒有幫手,如何找後路?」
南宮星擺了擺手,身後一個臉上帶疤的丫鬟挎著一個包袱快步上前,放在桌上打開,亮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武烈不解道:「這是什麼意思?」
南宮星又擺了擺手,旁邊唐昕手起掌落,將剛才匯報消息的那個探子打暈過去,脫下外衣,拎著塞到床下,拉過兩口木箱子擋住。
「本公子就這麼化妝跑了?」武烈頗不服氣,瞪著眼睛道。
南宮星望向窗外,沉聲道:「你也可以留下來等死。看看是三公子的人先到,還是輕羅先到。」
「說不定四哥根本就沒死。這壓根就是他自己搞的把戲。」武烈咬了咬牙,「我跟三哥聯手,就不怕輕羅那個怪物了。」
南宮星淡淡道:「你如果願意賭那一邊,我馬上就走。希望將來,你我還有機會坐在一起喝杯酒。」
武烈苦澀一笑,「行了,我也不傻。不管四哥的事情是不是三哥下的手,這個對我名正言順下手的機會,三哥是不會錯過的。這丫鬟是你身邊那隻小狐狸吧?
讓他動手吧,說,我需要怎麼配合?「霍瑤瑤輕聲道:「你過來這邊,靠在椅子上,把頭後仰,閉上眼,放鬆下來,什麼都不要問,不要用力,保持臉上的肌肉鬆弛,除了嚥唾沫和喘氣,哪裡也不要動。」
武烈咬了咬牙,「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
「南宮星,你為什麼要來幫我?」
「兩個理由。」南宮星依然望著窗外,緩緩道,「第一,我相信你不是真兇,也許你也想爭一爭什麼,但你勢單力孤,做不成這麼大的事。」
武烈哼了一聲,偏要道:「說不定我這樣的幕後黑手才最可怕,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包括你來救我這件事。」
南宮星並不理他,繼續道:「第二,我已經確定三公子肯定和天道有所合作。
那麼,我就決不能讓他如願以償。我沒證據揭穿他所有謀劃,甚至沒辦法把文曲的身份徹底揭破。所以,我要讓你活著離開。我不會讓他順順利利坐上世子之位的。武烈,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寧願看到未來某一天,被尊為鎮南王的,是你。「武烈笑道:「若有那天,承你今日吉言,我必定盡我所能,讓你們如意樓在西南暢通無阻。」
霍瑤瑤很是緊張地往外探了一眼,催促道:「好了麼?說完了吧?咱們太久不出去,外頭的眼睛肯定要起疑心了。現在我看誰都像內鬼,主子,咱們早點辦完事走人吧。」
唐昕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說什麼傻話,姑姑還沒找到呢。」
霍瑤瑤低下頭,只好道:「是是是,那一救出婆婆大人咱們就走,這總成了吧?」
南宮星輕聲道:「瑤瑤,你動手吧。醉晚對後山比較熟悉,遠明掌事選的人應該還算可靠,我娘就先交給他們。你盡快把武烈收拾好,咱們下一步……也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知道我知道,還要偷玉捕頭出來。正好,讓我試試她的眼力。我起初就是為這個來的,這下總算是沒白跑。要不然我這才叫賠了身子又折……折命。」
她嘴上絮絮叨叨說著,靈巧的雙手,已經在武烈面頰上迅速按摩起來。
約莫兩刻之後,南宮星一行四人,信步離開了武烈住處。
行到四下無人處,已經改頭換面的武烈左右一望,道:「我鑽進山裡走野路?」
南宮星輕聲道:「如今三公子還未發難,你用這身裝扮離開唐門,以探子身份應該可以輕鬆穿過唐家堡的哨卡,你就保持這身裝束,拿好我剛才寫給你的信,直接去翼州。如今西南的如意樓分舵,我信不過。等到了那邊,會有人幫你引見我師父。你和她商量今後的事,我們來設法幫你東山再起。」
「那我就先謝過了。」武烈也不多言,一改平日嬉笑戲謔的模樣,正色鞠了一躬,轉頭便往山下趕去。
霍瑤瑤頂著一張丫鬟臉,在旁小聲道:「主子,咱……咱真要去見那個三公子啊?你都清楚他跟天道一頭的了,就咱們仨人,這不是送死麼?」
南宮星搖頭道:「他是鎮南王的三公子,現在世子位僅剩的繼承人,他一定會格外小心,每件事都師出有名,免得,被其他兄弟的心腹抓住把柄。旁人也許沒什麼力量,但死掉的世子,可是把控王府下層多年,根基深厚。我不信三公子會在此時就亮出獠牙。放心跟我來吧。」
唐昕冷笑道:「所有的推測,我都跟家里長輩報告過,他要敢在唐門露出狐狸尾巴,被我們揪到,這個世子位,他可真不一定能坐上去。」
南宮星歎了口氣,邁開步子,「走吧,見一見他,為咱們的下一步計劃,多少爭取點時間。順便,也看看文曲是不是已經金蟬脫殼。那女人太可怕了,如果她還在,咱們的動作就還得更快才行。」
霍瑤瑤臉上帶著易容,表情略受影響,但還是看得出心裡慌得要命,小聲道:「主子,我……我這點彫蟲小技,文曲用屁眼都能看穿,咱這麼過去,也有點……太冒險了吧?」
「你站在我後面就是。」南宮星邁向三公子武達如今佔據的庭院,未有半點遲疑。
他終於承認,費了如此多的功夫,絞盡腦汁竭盡心力,他依然沒有成功影響到鎮南王府此次的明爭暗鬥。
作為一個江湖人,他做事太守規矩。
在朝堂的規矩內,他鬥不過這些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公子。
而要以江湖人的本分,將規矩徹底踩在腳下,他又選錯了地方。
唐門是一方豪族,與鎮南王府關係甚密,明面上絕不能落下話柄。
經此一事,南宮星暗暗下定決心,今後絕不可再這般冒失,這一頭鑽進口袋裡,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到了這會兒,他已經不敢再奢求揭破陰謀,將真相挖出,讓罪人伏誅。
他只盼一切能如計劃中順利發展,從這個凶險死地全身而退。
進到院內,經過三重護衛哨卡,等內侍通報完畢,又等了足足兩柱香時間,南宮星才見到了武達。
「南宮少俠,聽說你剛去見了老五,這次老四出事,他可有什麼話說啊?」
武達端坐在一張書桌邊,望著面前鋪開的紙,細細讀著上面的蠅頭小楷,錦袍玉冠,已儼然一副貴氣逼人的模樣。
瞧他面上沉靜如水,絲毫不見先前的魯莽和呆氣,南宮星知道,這應該就是三公子將來登上世子位後,打算展露出來的面目了。
「回三公子的話,」他頷首抱拳,沉聲答道,「五公子聲稱此事必定是有人陷害,在下深思熟慮,也覺得極為可疑。」
「哦?你說說,哪裡可疑?」
南宮星盯著武達的眼睛,緩緩道:「畫舫是五公子常用的私物,但距離上次遊湖使用,已過了足足七個月,霹靂震天雷裝在船艙夾層的話,為了火藥不受潮,須得在半個月內便點火炸掉。而半個月前,畫舫在鎮南王府內務官的打理下,並不在五公子手中。」
武達點點頭,「不錯。但平素打理畫舫的,就是老五的人。老五好歹也是我們家的老,拆開板子往裡塞霹靂震天雷這種事,怕是用不到他親自出手。」
「三公子說得對。這種事,主使自然不必親自動手。既然如此,沿江而下這些日子,誰都有可能趁機動手。」
武達略一沉吟,道:「還有麼?」
「還有便是三公子您所說的消息。王府那邊飛鴿傳書,稱王妃並未傳信,畫舫離開王府過來,說是五公子召用。那麼,四公子收到的信,和管船人收到的信,便都有造假的可能,到底是何人送信,何人假造,三公子還是應當好好查查。」
武達微微一笑,道:「我正是查了,才越發懷疑老五。調船的信是官驛文書,蓋了老五的私印,那印章老五睡覺都不離身,誰能偷來?母妃如今病體欠安,字跡羸弱潦草,老四是個大孝子,一看就會心急火燎,沒有詳細辨認就走,也不是不可能。最關鍵的是,母妃的信上也有私印,不過並不會隨身帶著。那方私印,想要盜用,一來得武功不錯,二來得能隨意出入王府禁地,三來還要熟悉王府內苑格局。南宮少俠,符合這三個條件的,除了老五,鎮南王府上下怕是沒有第二個了。」
南宮星無言以對,只得道:「三公子說得有理。如此看來,五公子的確嫌疑極大。」
武達話鋒一轉,卻道:「可如此湊巧,反而顯得有異。所有證據都跟蜜蜂追花兒似的飛向老五,哪一處也沒有疑點,就是最大的疑點。」
「哦?」南宮星發現自己對幾位公子的猜測次次落空,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那三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人想將本公子陷於不義之地。」武達沉聲道,「南宮少俠,你並非王府中人,我也不妨直截了當地問,如今這個局面,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那個一手操控的主使者?」
南宮星微微皺眉,但此時若不坦誠,未免有些做作,「不錯,在下的確是這麼想的。」
武達冷哼一聲,道:「連你一個江湖草莽都會這麼想,我父王呢?」
他將手中毛筆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怒道:「看似最後所有好處都落在了本公子頭上,可我父王也不是傻子!這次的事,分明就有一個陰險毒辣野心勃勃的惡徒,打算讓我們整個王府分崩離析,讓西南動亂不安。」
南宮星略一思忖,上前一步,「會不會就是天道。」
三公子的目光微微一閃,道:「你們江湖中那些門道我不懂,我不是老五,不愛出去亂闖,也不是大哥,總要去名門大派走訪。我懂的是,這次的麻煩,其實是對著我們鎮南王府來的。如今兄弟們就剩下我一個還能主事的,我絕不會讓那些人如願以償。」
若不是之前二公子一敗塗地的時候親眼見到過武達的果決和狠辣,南宮星差點便要認為此前的種種懷疑都是誤會,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江湖武人,對方為何要對他裝腔作勢?
「三公子,我還是不太懂你的意思。」
武達閉目沉吟片刻,道:「我聽人說,你來自一個叫如意樓的地方。」
「不錯。」
「是能讓人稱心如意的意思麼?」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樓。不敢說萬事遂意,但求盡力而為。」
武達緩緩道:「我問過唐門的人,近幾年你們如意樓做過不少幫人如願的事。
聽說,你們對武林之外的人,買賣還要優惠些。那我問一句,本公子算不算是武林之外的人?「 南宮星點頭道:「算。」
「那你能不能接我的買賣?」
「那要看您的買賣是什麼。先問目的,才能決定接還是不接。」
「我要把老五送出去,隨便送到什麼地方,先躲起來。」武達大出南宮星意料地說道,「你懷疑我趁機除掉對手也好,陰謀害死兄弟也罷。總之,這是我這笨頭拙腦,如今能想到的最好辦法。輕羅要來殺老五,我手裡捏著老五的罪證,壓了兩天,府裡跟來的人已經在隱隱不滿。老四的母家勢力,我可開罪不起。怎麼?你這一臉驚訝,為何像是見了鬼?」
南宮星索性道:「我看三公子雷霆手段將二公子一擊拿住七寸,無法東山再起,如今這麼說……像是要放過已無路可走的五公子,在下豈能不驚訝。」
武達冷哼一聲,道:「你可知王府的嫡庶分明,到了怎樣的地步?大哥二哥此前,又是如何待我?我有這麼好的機會可以翻身解脫,我為何不抓住?」
他大大方方承認,道:「大哥死了,二哥病到殘廢,渾渾噩噩,我自保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老四腦子厲害,母家勢大,他來做鎮南王,可讓西南再太平至少二十年。我當然願意幫他一把。可我怎麼知道,藏在後面的混帳竟然連老四都不放過。我與老五兩個都是庶子,他死了,對我沒有任何好處。他留下,我難免對他有些擔憂。這次陷害,恰好讓我有了兩全之策。我設法保他離開,謝絕世子之位,以此向父王證明我的清白,也為王府保下一個將來。若我真有什麼不測,老五還有機會回來主持大局。」
他面色凝重,一字字道:「前朝將傾之際,就是西南崩壞在先。我武氏一門得皇命重托,封王鎮守,不管有什麼私怨,野心,難道還大得過家國安寧,江山穩固?南宮星,事不宜遲,你願意懷疑我,只管懷疑著。你受不受我的委託,現在給我個答覆。」
南宮星斟酌片刻,道:「好,我便信三公子這一次。我來保五公子離開,不知三公子願意為此付出怎樣的報酬?」
武達毫不猶豫道:「我私庫尚有七千兩可用,要是銀票你們也收,我可以出到三萬。你也別覺得是本公子小家子氣,我一個庶子,無權無勢,還要貼補母親娘家,這些積蓄,也是靠著父王賞賜才存下來的。」
「若我不要銀子呢?」南宮星緩緩道,「如意樓為江湖人辦事,才收高額財物,公子既然不是江湖人,那我自然要索取些別的。」
武達嗤笑一聲,淡淡道:「我手上沒什麼大美人,南宮少俠要是想求個風流,那可找錯人了。」
「我不要大美人,我要一個大醜女。」南宮星冷笑道,「我要文曲。」
武達濃眉一挑,怒道:「南宮星,你消遣本公子麼?文曲若能抓住,還輪得到你來找我要?就衝他在唐門這些謀劃,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南宮星等的就是這句,當即大聲講自己的懷疑推斷講了一遍,最後問道:「敢問三公子,紫萍此刻是否已經被你送走了?」
武達面色陰沉,默然片刻,緩緩道:「我要是說,我把她送去別處安置下來了,看來這包庇文曲的嫌疑,就洗不清了啊。」
南宮星目光炯炯,沉聲道:「不錯。」
武達突然提高聲音,喝道:「來人!」
兩個勁裝侍衛立刻入內,「在!」
「去把那個沒臉的丫鬟帶來,我有話要問她。」
武達的命令,已是如今唐門三山之上最有效的。
不一會兒,紫萍瘦小的身軀就被拎了進來,丟在武達的腳邊。
武達伸出腳,用足背托起她的下巴,嫌惡皺眉道:「南宮少俠,你有話,就直接問她吧。」
紫萍轉過身來,頭髮向後梳起的情形下,失去了所有臉皮的面龐遍佈著暗紅的血痂,縫隙間能看到肌肉和白色的筋,可怖如鬼。
「沒有證據,你是不會承認自己是文曲的。」南宮星走近幾步,此刻他只要一招就能將紫萍斃於掌下,「可我還是想問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文曲?」
紫萍的臉上已經看不出表情,連眼皮都佈滿燒傷疤痕的她,僅剩下眼珠還有細微的神色變化,「主子說什麼,奴婢聽不懂。文曲不是個很厲害的殺手麼?」
南宮星靜靜與她對視,心中千百個念頭閃過,雙掌捏緊成拳,卻微微顫動,無法出手。
武達忽然揚聲道:「南宮星,你告訴我,此時此刻,有可能是文曲的,除了那個跑去後山沒了蹤影的紫芙,還剩下誰?」
「紫萍和蘇木。但蘇木的可能性已經很小,失火的時候,她正被唐門關押,脫身乏術。」
武達冷笑道:「那就只剩下這個紫萍了?」
「只剩?」
「蘇木傷口感染,不治去世,前天晚上就已經死了。」武達淡淡道,「紫萍,你來投奔我的時候,是不是說南宮星保護不了你,你心裡害怕?」
「是。」
「你是不是還說了從今以後就是鎮南王府三公子的人,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是。」
「那是不是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紫萍怔了一下,跟著小聲道:「是。」
「你是不是文曲?」
紫萍趕忙搖頭,「不、不是!絕對不是……主子明鑒,奴婢哪裡殺過人啊。」
「但我要你是,你就是。」武達冷冷道,「既然文曲只可能是你,那你不是也是。來人啊!」
先前的兩個侍衛大步進來,「在!」
「這個奴婢是七星門的文曲,拉出去杖斃,通報唐門一聲。」
「是!」
被兩個護衛拖向門外,紫萍厲聲尖叫:「主子!主子饒命啊!主子!奴婢不是文曲!奴婢怎麼會是文曲呢!主子饒命啊!」
彭、彭、彭……
「饒命啊!主子饒命啊——!」
彭、彭、彭……
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忽然停下。
一個侍衛回來報告道:「秉公子,文曲已杖斃。」
唐昕從外面匆匆跑了進來,湊到南宮星身邊,驚慌道:「小星,這……這是怎麼回事?文曲怎麼被活活打死了?」
南宮星一臉茫然,這變故讓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武達冷冷道:「將頭打碎,免得有人擔心那殺手假死脫身。」
「是!」
南宮星急忙抬手道:「等等!三公子,容在下先去查驗一下她的臉面。」
「你去吧。正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文曲。」
南宮星帶著唐昕急忙趕去院中,架起的長凳上,紫萍四肢軟垂,褲襠濕漉漉一股騷臭,的確像是已經斃命的樣子。
王府私刑,自然不必如法度規定那般嚴謹,要在腹部刺一刀後盯著屁股打到犯人死透,侍衛如狼似虎,大粗棍子從肩背往下一通亂砸,打得筋骨盡斷,淤血阻塞,十幾下就已將她錘殺。
南宮星捧起已沒了氣息的頭,咬咬牙,將指尖狠狠摳入紫萍疤痕遍佈的臉頰旁側。
可那並非偽裝。
就像霍瑤瑤所說,易容改扮的事情,添總比減要好辦。
這張臉上沒有額外的偽裝,就是被削掉面皮後,猙獰可怖的血肉容顏。
南宮星已經想不出還有誰可能是文曲。
可……可難道那個攪弄風雲親手將鎮南王府幾位公子捲入漩渦的七星門當家,竟真的就這樣被三公子殺人滅口了?
「南宮公子,敢問您查驗完了嗎?」旁邊侍衛還等著交差,雙手抱著棍子催促道。
南宮星站起後退兩步,輕聲道:「查驗完了,的確是她……」
呼——棍子毫不猶豫對著頭揮了下去。
卡嚓,口鼻中湧出一股污血。
彭!一顆眼珠被砸出眼眶,連著血乎乎的筋垂在外面。
嘎,頭骨碎裂,白森森的邊緣從鬢角的傷口探出來。
很快,侍衛就完成了三公子交代的任務,通報之後,將屍身領命送去後山丟掉。
看著地上那幾點還沒來得及擦的腦漿,南宮星皺眉苦思,仍留唐昕在外等著,進屋去見武達。
武達又看起了桌上的紙張,聽他進來,道:「如何,你沒證據不方便殺,我幫你下手了。」
南宮星淡淡道:「可她的人你還是沒有給我。我要的是文曲,不是一個死了的丫鬟。」
「可能是文曲的人,都已經死了。」武達冷笑道,「你要這種報酬,是刁難我麼?」
「不敢。」南宮星歎了口氣,道,「那我要另一個人做報酬好了。」
「說,你要誰?」
南宮星沉默片刻,一字字道:「玉若嫣。」
悶雷滾過,本就不甚明亮的天色漸漸暗如黃昏。
「怎麼就這麼多人要來找那個玉若嫣啊?」唐蕊嘴裡嘟囔著,憤憤將手中拿著的撥草木棍砸在一株灌木上,從背上取下斗笠,戴在頭頂,將蓑衣的帶子緊了一緊,不滿地抱怨,「早知道還不如假戲真做,把她就送去塘東縣關起來,讓那幫邪道中人去搶個你死我活,多好。」
並沒有人應聲。
因為這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只有唐蕊自己。
也就是自言自語的時候,她才敢抱怨幾句。
這些天唐門的氣氛連她都覺出了幾分詭異,明明來犯的邪道高手並不算多,卻接二連三有人死在山中。
更一反常態的是,掌事和門主竟將防衛重任全權下放,徹底交給了她那幾個出類拔萃的堂兄。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急著要做一番成績也好,總而言之,原本還算清閒的下層小跑腿兒們,就跟著忙了起來。
本該在家裡安心準備嫁妝等著過門做傅家媳婦就好的唐蕊,一下子也忙得團團轉,足足三天沒見到傅靈舟的面,急得她昨晚上發夢都夢見倆人接吻,結果醒來被頭濕了一大片,丟人得要命。
堂兄和小堂叔們紛紛冒頭各掌一支,唐昕好命得很被當作了如意樓的人,沒誰去找南宮星要人支使,可她唐蕊這明講要把傅靈舟招贅進來的,就還得乖乖按唐門規矩奔波。
先是被平常比較親近的堂兄叫去忙了兩天,飯沒法好好吃,水沒法好好喝,嘴角都生了瘡,難受得要命。
今天其他堂兄來借人,左右沒別人在,唐蕊只好乖乖跑這一趟。
平心而論,她當然是不情願的。
可堂兄悄悄告訴她,忙完之後,能去跟傅靈舟見個面。
最近唐家已經完全把她的心上人提前當作自家入贅女婿在用,也不管危險不危險,哪裡有強敵出現,就叫他往哪裡支援。
就算那把魔刀厲害,也禁不住這麼用啊。
她一邊趕路,一邊暗暗尋思,這次見了,軟磨硬泡也得讓情郎答應,和她一起裝病,好好休息幾天。
這可不光是為了偷懶躲活兒,也是為了觀察一下,家裡最近到底是怎麼了。
本來和和氣氣的兄弟們,現在說話眼神都帶著戒備,本來時不時會叮囑告誡一下大家的前輩,忽然就愛答不理,全交給下面解決,最離譜的是,王府公門這麼多高手在山上,竟然沒一個說要叫他們出人手幫忙的。
這些日子下來,本來是為玉若嫣而來的邪道高手倒是紛紛和唐門結下了樑子,聽說還有天道啊如意樓啊在裡頭摻合,唐蕊光是想想就覺得頭暈目眩腦袋大,恨不得摘了斗笠吹吹涼風清醒清醒。
可惜不行,因為雨已經在下了。
靈舟出門時候沒有帶雨具,這麼多跑腿的,估計也沒誰顧得上給他送件蓑衣,都不知道在山上忙成這樣,有沒有口熱飯吃。
唐蕊越想越氣,腳下步子越邁越快,到最後索性展開輕功,打算趕在雨下大之前找到情郎,尋個地方躲雨,順便溫存片刻,一解相思之苦。
男人啊,就是到了情慾亢奮的時候最好說話,她這次一定要給他逗得慾火焚身,陽具硬邦邦,再釣著他胃口不給,逼他跟自己一起裝病。
那個榆木腦袋老實人啊,要是沒她提點著,今後可怎麼闖蕩江湖。
一溜小跑繞過山坳,看見木頭搭起的了望點,唐蕊遠遠便高呼道:「靈舟!
靈舟!我來找你了,今晚不守這邊,堂兄叫我通知你換崗。「 沒有回應。
唐蕊怔了一下,心中有些奇怪,蹙眉快步過去,繼續喚道:「有人麼?我是唐蕊,人呢?都去哪兒了?」
繞過木牆一看,簡陋屋簷下散落著一些吃剩的東西,一小堆篝火殘灰已冷,看上去,倒像是午後就已經沒人在了。
這是怎麼回事?唐蕊愣住。
此地守衛要是過午就已經調換去其他地方,為何還要讓她來此通知一聲?
最重要的是,傅靈舟呢?
唐蕊滿心不解,進去粗製木屋來回打量一圈,沒有什麼可疑,甚至沒有打鬥的痕跡。
要是玉若嫣還關在西堂那邊,這個哨卡算是重地,可現在玉若嫣就在中堂,這哨卡放置得就有些莫名,傅靈舟如今是外圍防線上第一高手,真的會被派到這裡麼?
一股寒意忽然從背後湧上,唐蕊暗叫一聲不好,閃身跑出木屋,向著來路疾奔。
但一個滿臉殺氣的男人,握著一把五尺奇型長劍,已經站在那裡,攔住了她的去路。
「來者何人!此乃唐門重地,速速離去,否則格殺勿論!」唐蕊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喝道。
這當然不是為了真把對方嚇退,而是提醒可能在山中附近巡視的唐門弟子,迅速趕來支援。
可山雨已來,林間風聲大作,她的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
「你是傅靈舟的女人,唐蕊,對麼?」那男人往前邁了兩步,眉目更顯猙獰。
唐蕊果斷搖頭道:「你認錯人了,我叫唐歡,你說的那人好吃懶做,要出嫁了還在家縫荷包呢。」
旁邊低處忽然冒出一個不過半人高的侏儒,一身灰濛濛的,像根沾了泥的筍。
他咧嘴一笑,聲音頗為嘶啞,「這娘們說話眼珠咕嚕嚕轉,是個愛騙人的,我瞧她就是唐蕊。」
說話間,一個人高馬大的和尚從樹上跳了下來,大半邊臉上佈滿紅色胎記,額上一大塊流放罪人才有的刺配印痕。
另外兩個唐蕊只是隱約猜出身份,新來這個和尚,她卻一看就認得出,應該就是這幾天被叮囑重點防備的邪道高手之一,曾被玉若嫣捉拿,刺配充軍的破戒和尚——赤面僧非樹。
而那要是赤面僧,這個侏儒自然就是玲瓏邪塔褚帝玄。
而那個手上長劍有長又窄,一臉怒容的男人,八成便是藏劍嶺畢氏三兄弟中的一個。
老三畢季珠被玉若嫣擒住伏法,老大畢伯賈中了傅靈舟一刀在頸,九死一生,那眼前這位,多半就是排行老二的畢叔通。
唐蕊覺得口中一陣發乾,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且不說這些人是來找玉若嫣報仇,和唐門本就互相敵對,光是畢伯賈脖子上中的那一刀,便足夠他們將自己視作仇敵。
她一個年輕姑娘,要是落入這些人手中,就是僥倖保下一命,哪裡還有顏面去做傅靈舟的妻子?
唐蕊狠狠咬了咬牙,二話不說,轉身便向著崗哨旁的陡峭山坡縱身一躍,跳了下去。